村长一下拍了桌子,重重地说道:“你个瓜娃子!念书念成了个乔脑壳!你就是翻上天,你们家还不是在乡长的手心里攥着?你告下他的娃儿,就是告他!”
一家人都被村长的话惊住了,唯一没有被村长的话吓住的只有阿娟。
“那我阿弟呢?!人不能白白地就这么没了。我就不信了,这么大的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娟儿,没得和你爷这般讲话!”阿爸也生气了,红着眼睛呵斥着阿娟,不知道他红红的眼睛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别的。
阿娟不响了。
村长慢慢地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了桌上,他端起酒杯,使劲地“咂”了一口,再缓缓地说道:“娟儿,这是乡里给阿久的抚恤金,不少了,顶你阿爸阿妈苦巴巴好几年了,只要拿个钱,签个和解的那个什么书,你几个姐,”村长又“咂”一口酒,接着说道:“正好乡里有几个指标,看你们家困难,可以都招到乡里,脚底板不沾泥,净手净脚地拿工资,不是天大的好事?这事,听爷的话,你,就算了吧。”
一家人都没有说话,屋里像死一般地寂静。
这时候,二姐一挑灶台下的门帘,迈步进来了。她先是小心地看着饭厅里每个人的表情,然后加着小心说道:“爷,您是为我们家着想,可是我们家。。。”她好像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阿爸,又偷眼看了下阿娟。
阿娟此刻死死地盯着桌上的信封,好像要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把那个信封盯出火一般,沉默了良久,她低低地说道:“爷,你这钱,是不是乡长拿来的?是不是?他是不是想用这钱,堵住我们的嘴?爷,我们家是穷,可就是再穷,也还没穷到要卖阿弟的命!”话音刚落,她就伸手过去拿过信封,一把把信封里的钱扬了出来,霎时间,一张张钞票飞得满天都是,恍若下了一场真正的“钱雨”。
所有的人,都被阿娟的举动惊呆了。
这时旁边的阿爸回过神,狠狠扬起手,一巴掌把酒杯拍碎在了桌上,“呼”地站了起来,喝道:“你个瓜娃子,你以为读了学堂,长了本事,我就管教不了你?!”说完,抄起一个碗就朝阿娟砸了过去,阿娟没有躲过去,正好打在额头上,鲜红的血,一下就涌了出来。
阿娟没有管额头上的伤,只是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村长,鲜血滴滴落下,从她白净的脸上滑落,滴到了地上,滴到了钱上。
过了一会儿,阿妈挑开门帘,走了进来,她走得很慢,她每走一步,都要把落在地上的钞票捡起来,好好地摆平整,再紧紧地捏在手里。她一张一张慢慢地捡着,一直捡到阿娟的脚底下,等阿娟让开,才把最后一张钞票捡了起来,这张钱被阿娟踩在了脚下,沾了不少的泥土和阿娟的血,已经有点看不出钞票的摸样了,阿妈轻轻地拍打干净泥土,仔细地用手指,擦去那的血迹,再慢慢走到桌边,把一沓钱很是郑重地装进了信封。
阿妈做完这些,转过头,对着村长,平静地说道:“他爷,这事,我们签。”
所有听到阿妈的话的人,似乎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连村长也迟疑了一下,接着问道:“阿久他娘,你这话可是当真?不是气话?”
“他爷,只要乡长说的当真,我这话就当真。”阿妈平静地说道。
“那。。。久他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别的不说了,我明天就办这事。”村长说着站了起来,连阿爸也没打招呼,就急着忙慌地走了。
等到村长出了门,阿妈站在那里,好像要说话没有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趔趄了一下,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一头栽倒在了饭厅的地上。
阿娟连忙过去把阿妈抱起来,口中连连唤着“阿妈!阿妈!”,阿娟的几个姐姐这时都冲到了阿妈和阿娟身边,和阿爸一起,手忙脚乱地把阿妈抬到了床上,二姐使劲摩挲着阿妈的胸口,阿娟掐着人中,一家人连声地唤着,阿妈才慢慢醒转过来。
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家人,阿妈喘了口气,才慢慢说道:“都莫要哭了,阿妈在,阿妈在,你们莫要哭。”她的声若游丝,阿娟听得,却是心如刀割,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苦,一下扑到了阿妈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阿妈轻轻抚着她的头上已经开始凝结的伤口,轻轻说道:“他阿爸,带娟儿的姐姐们出去收拾收拾,我和娟儿,有几句话说。”
阿爸和姐姐们出去了,阿妈找出家里的药,又找出一块干净的细麻布,剪成小条,敷完药再用细麻布的小条,缠在阿娟的伤口上。阿娟只是抹着眼泪,哽咽着听凭阿妈为自己治伤,
弄完之后,她仔细地左右看着阿娟的脸,说道:“娟儿,伤好了会痒的,可不敢抓,抓了破了相,没得婆家。”
说完这句话,阿妈看着阿娟,伸出手轻轻抚着阿娟额头上,一缕倔强刚硬的刘海,慢慢说道:“娟儿,莫怨你阿爸,啊?”阿娟使劲地点点头,说道:“不怨阿爸的,阿娟懂。”阿妈看着阿娟,放在阿娟脸上的手,没来由地颤抖了起来,抖着声音说道:“也不要怨阿妈。啊?”
阿娟一下抬起头来看着阿妈,阿妈看着她,低声地说道:“你为阿久的事,村里乡里都找遍了,公家,衙门,也都递了状子,可是。。”阿妈停了一下,突然翻身起来,贴着阿娟的头说道:“咱们,咱们。。。告不下来人家啊,哪一个当官的不是向着当官的?乡长和镇上都是串串的啊,阿妈,是为活着的人想,阿妈,得为活着的人想,我们。。”阿妈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窝着瘦瘦的身子,低着头在那里,抖动着,无声地嚎啕着。
阿娟看着阿妈,慢慢探下身子轻轻抱住她,她觉得阿妈的身子忽然变得很轻很轻,而那一滴滴无声落下的泪,却变得,像院里的石板一样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