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百户所
刘盛藻面色倏变,这几天锦衣府卫讯问之时流露的忌惮,自然为这位皇亲国戚察觉到,反而从一开始的慌乱多了几许底气,但没有想到贾珩方回来,根本就不顾这些。
贾珩品着茶,听着一墙之隔的刘盛藻发出一声声惨叫,面色平静如水,凝神阅读案卷。
其上记载着程、马、鲍、黄四家近些年通过海路向女真走私,贸易额每年多达七八十万两,其上还有鲍祖辉以及黄诚二人,惶恐之下陈述的盐运司亏空数额,冰山一角,触目惊心。
相当于户部少收的税银,都落在了彼等蠹虫、硕鼠手里。
而这些盐商也仅仅知道自己那一份,对于全貌了解程度不一,怎么也不如刘盛藻这位盐运使当事人,知之甚深。
银子究竟贪墨了多少,其间送给何人,不管处置不处置,都要有一个基本的情况。
陈潇秀眉之下,清眸瞥过那簿册,说道:“送往宫里的银子,你还能追回来?”
贾珩阖上簿册,叹了口气说道:“肯定是没办法追过来的,甚至不好去和宫里求证、核实,所以只能从刘盛藻这里了解情况,把这些年被贪墨的官帑追缴回来。”
这件事的棘手之处就在于,明明知道隆治帝那里可能有一份账目,他不能让天子去问上皇,否则在外人眼里闹了笑话不说,他这个见证人也犯了忌讳。
好在,他是天子的准女婿,现在这般刨根问底,不会如寻常指挥使,干着脏活以后,如同抹布随用随丢。
如今既是国事,也是家事。
陈潇轻声说道:“这里不仅是刘盛藻,还牵涉到其他盐运使的事,此外还有個郭绍年,庄妃还有贵妃都在宫里。”
刘盛藻是庄妃的本家侄子,而前任运使郭绍年,则是隆治帝所生女儿会稽公主的驸马。
贾珩沉吟道:“一家一家的来,相关明细调查出来后,再递送宫里,恭请圣裁。”
甄家、郭家、刘家这等隆治帝身边儿的亲信,天子顶多也是让他们补上亏空,不会说全部诛戮,单单银子的事儿,犯不着。
这就是天家,不然会给人以刻薄寡恩的印象,想来这也是刘盛藻有恃无恐的缘由。
过了一会儿,商铭从刑房中过来,拱手道:“大人,刘盛藻不堪受刑,已经开始招了。”
贾珩沉声道:“问他在任以来,一笔笔结余银子究竟是怎么分的,你和范经历做好记录,不要让人胡乱声张。”
商铭心头一凛,拱手称是,返回忙碌去了。
及至掌灯时分,相关口供已经汇总成册,递送贾珩这里阅览。
贾珩翻阅着簿册,眉头紧皱,抬头看向外间的夜色,冷眸闪烁不停。
好一些年头,结余之银高达一百五十万两,解运八十万两给重华宫,刘家自留二十万两,然后剩下的通过赊欠、挪用为盐商拿走,然后再孝敬一定比例给刘盛藻,当然后续也有归还,尤其是宫里派人点检之时,库银肯定是殷丰充裕,但这么转了个圈儿,又是拆借了出去。
甚至还有预支盐引,就这样反馈到账目,整个账簿自是混乱不堪,而不是条理清晰,具体的账簿,恰恰已经被刘盛藻销毁了。
贾珩将手中的供词递给陈潇,说道:“这里面只怕还有不尽不实,只能寻人慢慢核算,而且有些刘盛藻因时间久远遗忘,还需详加询问。”
八大盐商中的四家因为勾结东虏,肯定是要被抄没家财,追缴违法所得,至于其他四家盐商,同样也要补齐亏空,如再查出其他案子,也是以律法办。
陈潇翻阅过簿册,道:“十多年间,贪墨高达两三千万两,扬州八家,尽数抄家,想来才足以填补盐运司亏空。”
贾珩沉吟片刻,说道:“掠人民财,不教而诛,于君于臣,都不是什么好名声,还是需要好好甄别一下,丁是丁,卯是卯。”
哪怕对商贾再是仇视的官员,也不是说一上来就破家灭门,总要罗织罪名,明明可以直接抢,还是需要给个理由和说法,否则吃相可就太难看了。
正在思忖着之时,忽而镇抚使刘积贤从外间过来,拱手道:“都督,汪寿祺递来了请柬。”
贾珩抬眸看向陈潇,道:“汪家等几家坐不住了。”
现在他总督江南江北大营,又携大胜而归,汪寿祺要还能坐得住才怪,而且经过这几天的思想斗争,想来打算愿赌服输了。
说着,从刘积贤手里接过请柬,阅览着其上文字,看向陈潇道:“瘦西湖的画舫,晚上你随我一同去。”
陈潇应了一声,也没什么说什么,这几天早已习惯跟着贾珩。
贾珩看向刘积贤,说道:“去与汪寿祺说,今天晚上,我去赴宴。”
夜幕低垂,中秋方过二三日,天穹之上,明月大如玉盘,冷辉皎洁如银,倒映在瘦西湖碧波荡漾的湖面,时碎时凝,而一艘缓缓驶过的画舫,红色灯笼随风而动,在哗啦啦流淌的水声中晕下一圈圈火红色光影。
歌姬的甜美歌声传至极遥,两岸的柳树枝叶在夏夜晚风中翩翩起舞,绰约生姿。
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
画舫之中,汪寿祺以及萧宏生、黄日善、江桐几人围着一张桌子叙话,相比周围的歌舞管弦,四人都是一片愁云惨淡。
黄日善道:“先前永宁伯领兵前去打仗,还顾不上盐务这边儿,现在回来了,只怕还要大动干戈。”
江桐同样忧心忡忡说道:“现在女真人勾结海寇都没有将他撅回去,我等现在更难了。”
如果先前还有期待永宁伯吃了败仗,然后,千夫所指,言官弹劾,那么现在已经彻底打消了此念,统管江南江北大营军务,锦衣在手,真就是圆扁都任由人捏着。
汪寿祺道:“等过来,看永宁伯开出什么条件,如不是太难,我等花钱买平安吧,欠朝廷的银子,砸锅卖铁也要还上。”
江桐叹了一口气,道:“形势比人强啊,可如是都填补上,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事到如今,也别想着铤而走险,程马等人就是前车之鉴,但还上亏空,在座几人身家都要缩水一大半,日子拮据。
黄日善捏着茶盅,忧心忡忡道:“就怕人家不仅要钱,还要命。”
汪寿祺道:“真到了那一步,天下还有谁愿意帮着经商?”
就在几人计议之时,仆人挑帘来报,永宁伯来了。
汪寿祺几人对视一眼,连忙出了舱室,站在甲板上,恭谨而候。
贾珩从乌蓬船上登上高大如城的画舫,少年一身石青色蜀锦长袍,头上戴着蓝色方巾,笑了笑道:“汪老爷还有几位,久等了。”
汪寿祺笑着相邀道:“永宁伯,老朽也没有等多久,永宁伯里厢请。”
贾珩点了点头,领着几个锦衣府卫进入画舫,落座下来,环顾着画舫,笑道:“这画舫,比着通州卫港的战船都不小了。”
汪寿祺愣了下,笑道:“永宁伯真会说笑,这如何比得上战船,永宁伯海门一战,扬我国威,真是让我等心折。”
先前,中午陪着户部侍郎齐昆用饭之时,这些恭维话已经说了不少。
双方不痛不痒的寒暄着。
汪寿祺道:“其实这次邀着永宁伯过来,老朽有一事相请。”
贾珩闻言,诧异地看向汪寿祺,道:“汪老爷这话是从何而起?”
汪寿祺叹了一口气,说道:“刘大人因盐运司亏空的事儿,说来,与我等也关联不小。”
贾珩不动声色地看向汪寿祺,静待其言。
汪寿祺道:“这几年生意不大好做,朝廷盐税又如数催缴,我等有一些折了本,从盐运司拆借了一些,永宁伯看这该如何是好?”
贾珩放下茶盅,目光平静,说问道:“汪老爷,从盐运司赊欠了多少?”www.
汪寿祺已经为下一步再做着铺垫。
汪寿祺道:“林林总总也有百十万两,这些只怕需要账房先生筹算。”
“这么多?”贾珩眉头微皱,说道:“朝廷一年的两淮盐税也才二三百万两。”
“都是积年赊欠,连着利息,不是一年相欠,永宁伯放心,我们会尽快补上数额。”汪寿祺连忙说道。
贾珩道:“这些亏空,该填补上就要填补上,恰逢刘大人也说确有此事,你等几家汇总数目,先把这笔银子补上,银子补上了再说。”
汪寿祺迟疑说道:“永宁伯,一时间也筹措不齐,可否宽限一些时日?”
贾珩道:“这些都好说,如是觉得数额过大,为期一年慢慢给付都没什么问题,但是这里面的银子需要明白了,朝廷的银子不能赊欠,现在各处都要用银。”
汪寿祺闻言,心头微松了一口气,道:“永宁伯,我汪家自太宗朝时,每国有戎事,都不忘着国家之事。”
江桐笑了笑,也附和说道:“汪老爷说的是。”
虽说要将缴纳的银子还上,并不意味着以后还能过关。
与四位盐商闲聊了一会儿,贾珩离了画舫,刚刚来到岸上,却见那一个红裙少女从远处过来,一张俏丽小脸上见着欣喜之色。
这时,陈潇迎上前去,唤住那南菱,问道:“你有事儿?”
南菱拿过一份请柬,目光放在那青衫少年身上,说道:“贾公子,我家夫人给你递送的请柬。”
贾珩抬眸看向瘦西湖之畔的酒楼,见其上似亮着灯火,深沉目光似穿过遥远距离,落在了那阁楼上的窈窕丽人身上。
贾珩接过请柬,沉吟道:“告诉你家夫人,我明天要赶回金陵,不能前去赴约。”
随着他整顿江南大营,势必要与安南侯交锋、博弈,这位隆治朝的名将担任江南大营节度使以来,虽然有南国之地脂粉香艳,乱花迷眼的缘由,但其本人对麾下军将的纵容,也要负上很大一部分责任。
叶家还想保留在江南大营的存在,显然不大行。
南菱讶异说道:“公子要去金陵?夫人也说前往金陵。”
贾珩道:“等到了金陵再说吧。”
南菱想了想,目光落在那少年脸上,轻声说道:“那我回去禀告夫人了。”
贾珩点了点头,道:“萧侍卫,帮我送一下。”
一行众人骑上马,向着扬州盐院衙门而去。
翌日,晨曦微露,天色略有几许阴沉,细风微雨,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向着扬州临河渡口而去。
在锦衣府卫的扈从下,贾珩与甄晴的一艘船只,乘船前往金陵,及至午后时分,方来到金陵宁国府。
宁国府后宅,西北角的一座青檐白墙,回廊曲折的庭院中,烟雨紧锁,雨帘似挂。
黛玉刚刚午睡得起,上着水绿纱质褙子,下着淡蓝抹胸白纱裙,神情慵懒地伫立在窗前,举目眺望着紧锁庭院的雨雾,梧桐树叶葱葱郁郁,翠玉生烟,绿意惹眼,时而风来,梧桐树叶上的雨珠扑簌而落。
紫鹃提着一个茶壶,轻声道:“姑娘,别受凉了,喝口茶吧。”
黛玉转将过身来,罥烟眉下的星眸见着思忖,轻声道:“鸳鸯姐姐说,珩大哥他昨日到了扬州,今天应该回来了吧。”
紫鹃轻轻笑了笑,道:“许在路上吧。”
黛玉轻轻叹了一口气,雪腻玉颜上现出怅惘之色,捏着手帕,这都好几天了,珩大哥还没回来。
而在这时,袭人进来轻声说道:“林姑娘,出去简单走动走动。”
因为这几天,鸳鸯提醒着黛玉,多出去走动走动,以免经常待在屋里,容易生了病。
这是贾珩当初与鸳鸯的叮嘱之言,让黛玉平常不要坐在屋里,心事郁结,蹙眉不展。
就在这时,忽而传来晴雯惊喜的声音:“公子,你回来了。”
黛玉手中的茶盅微微一顿,连忙向外走去,只是刚刚挑帘而出,却见那身形挺拔不群的青衫少年,已然迈过门槛,英气剑眉之下的目光投来,温润如玉,笑意直抵眼底。
黛玉娇躯轻颤,似是呆立原地,韶颜稚齿的少女,罥烟眉下的星眸晶莹闪烁,隐见点点泪光。
“珩大哥。”黛玉冲将过去,扑在贾珩怀里,双手环住贾珩的腰肢。
上一次闯入怀中,是因为扬州马家的劫狱,现在则是女真亲王裹挟海寇进犯江南之地。
贾珩搂住黛玉的削肩,感受到娇小少女的欢喜和思念情绪,轻笑说道:“妹妹,怎么又哭了。”
他算是享受到红楼原著中宝玉的待遇了,不过,担忧的泪水以及怄气和委屈的泪水,还是有所不同的,前者乐在其中,后者一地鸡毛。
而黛玉今天穿的这身裙裳,明显有些睡衣的款式,清凉薄纱的绿裙。
黛玉紧紧将螓首靠在贾珩的怀里,痴痴道:“珩大哥。”
经过上次,少女也渐渐习惯周围几个丫鬟的目光。
鸳鸯似笑非笑的看向那少年,轻声说道:“大爷,别在这儿站着,在屋里说话吧。”
贾珩抬眸看向鸭蛋脸面,身形窈窕明丽的少女,目光温和几许,挽着黛玉的素手,进入厢房。
鸳鸯与紫鹃、袭人则在外间小厅等着,并未跟着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