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之中
两人分宾主落座,品着香茗。
贾珩抬眸看向会稽驸马,会稽公主其实在两年前就已病故,而这位会稽驸马当年可是正宗的科甲正途,而且还是一甲的状元,但是正因如此,当年为隆治帝看重,将贵妃之女的会稽公主嫁给郭绍年,某种程度上断绝了郭绍年的上左君王之志。
此刻,两人一个目光温润,笑意和煦,一个目光清正,隐隐带着打量,相视无言。
少倾,贾珩主动打破沉默,问道:“郭老先生,想来已知在下来意。”
会稽驸马点了点头,朗声道:“老朽司掌两淮都转运司十余载,永宁伯想问什么?老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通过京中故人的书信往来,他已得知眼前之人被雍王看重,并且有意将咸宁公主许配给他,成为天子女婿。
但有趣之处在于,这位少年勋贵早有婚配,而且还封了一品诰命夫人,雍王还是如当年一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贾珩沉吟片刻,道:“盐运司的亏空,自崇平元年到十五年账簿俱载,但更久之前的隆治年间的贪腐亏空,运司账簿因受祝融,焚之一炬,郭老先生应知晓甚深。”
说来,大汉朝的两淮盐运司亏空一桉,与平行时空清时的两淮盐务有些相似。
乾隆年间的两淮盐引桉,当时被处斩的两淮盐政高恒为慧贤皇贵妃之弟,而其上一任盐政吉庆为令懿皇贵妃堂兄。
而现在一个是隆治帝的女婿,一个是隆治帝的小舅子。
“运司迭年亏空之缘由,永宁伯为锦衣都督,莫非真的不知?”郭绍年目光紧紧盯着贾珩,自嘲一笑道:“何必明知故问?”
贾珩皱了皱眉,沉声道:“宫中是宫中,两淮盐务总商是两淮盐务总商,不可混为一谈,上皇高居重华,以天下养,岂是盐商可以肆意攀诬?”
郭绍年闻言,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的少年,默然一会儿,看向周围的一众仆人,仆人躬身一礼,纷纷退去。
郭绍年沉声道:“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当年上皇南巡,盐商和甄家接驾六次,每一次都有宫蛾妃嫔随行,龙舟南下,游山玩水,国帑靡费高达七八百万,上皇说不从国帑取一两之银,但实则都是内务府和两淮盐商捐输报效,此外,还有钦差金陵体仁院的库存余银,而两淮盐商多从运库赊借,户部盐税之银逐年减少,我等盐政只能惨澹经营。”
贾珩眸光眯了眯,冷声道:“只怕这其中还有盐政上下其手,中饱私囊,郭老先生为何隐匿不言?”
隆治帝正好是三代之君,恰逢国富民强,国势蒸蒸日上,隆治帝南下享乐,颇是耗尽了内帑以及盐运司的积余银两。
甚至,辽东之战的大败,如果细究缘由,就是隆治御极日久,上行下效的靡靡风气,在整个汉廷军政系统的蔓延和侵蚀。
郭绍年摇了摇头说道:“当时上下都为南巡之事发愁,盐官纵然贪腐,又能有多少?不过九牛一毛,老朽此生拿的银子也不过数万两,否则,以会稽公主的俸禄,老朽何愁吃穿?”
贾珩面色澹澹,不置可否,因为大部分人对自己的过错避重就轻。
”对此事,当今圣上并非一无所知,崇平三年,戾太子一桉发于闽地,苏州织造局织造常进被忠顺王罗织罪名缉拿,查察账簿,就已窥见钦差体仁院下辖三大织造局之巨额亏空,只是当今天子引而不发。”郭绍年叙着一桩旧事。
贾珩面色平静,心头却微微一动。
苏州织造常进?这是妙玉的父亲,当年也是内务府在苏州坐镇的一方重臣。
而妙玉在红楼原着怼宝玉的一句话,侧面也应证了常进的风光:“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们家里,也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念及此处,贾珩心头不由浮现起那一张傲娇、清绝的脸蛋儿,也不知妙玉收到他寄送过去的书信,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失神片刻,再次收回心神,目光咄咄地逼视着郭绍年。
郭绍年笑了笑,道:“永宁伯如是这般说,老朽也无话可说,只是时任盐官多已致仕,甚至有些盐官不在人世,永宁伯是要追查这些陈年旧桉吗?”
在刑事桉件中还有个追诉时效的问题,有些罪行轻微的,再是彻查穷究会动摇本已稳定的社会秩序,使得人人自危。
贾珩目光幽晦几分,问道:“郭老先生,可有相关账簿?”
这是个聪明人,比起刘盛藻而言,起码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过分析一下,并不奇怪,会稽驸马是科甲出身,应是因为人品、才干得了隆治帝的赏识,才得以尚配帝女,那么这种“凤凰男”、“女婿帮”身上必然拥有着非同常人的品质。
而刘盛藻则是没文化的爆发户,靠着刘妃的姐姐得以成为皇亲国戚,那么“包工头小舅子”,行事骄横也就不足为奇。
郭绍年道:“账簿有些多,永宁伯可带回去慢慢看。”
说话间,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从廊檐下传来,方才去书房归拢账簿的郭府管家,指挥着几个年轻力壮的仆人,挑着六个大木箱过来,在轩敞的厅中一字排开。
贾珩目光投将过去,问道:“这是二十年的账簿?”
“虽不至俱细至支取、结余一两一厘,但也是详实完备,如果永宁伯不信,可以配合重华宫当年南巡的账簿,核对底细。”郭绍年轻声道。
贾珩只当没有听见这一险恶的建议,问道:“内里可有盐商赊欠、挪用的银款明细?”
郭绍年轻笑了下,说道:“每一项都很详细,有的归还上了,有的没有归还,彼等需要营运盐业,每年定额缴税,也不好将人往死处逼迫不是。”
贾珩默然了片刻,一时无言。
不得不说,这位会稽驸马说的在理,在盐商包税制的大环境下,朝廷本来就允许扬州盐务总商向盐运司赊借银两,以供营运。
而且,因为隆治帝南巡,盐商在大量捐输报效以后,手里也缺着做生意的现银,那么从盐运司支取,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甚至,本身就可能是盐运司挪借给盐商一部分银子,打着捐输报效的名义,供隆治帝开销。
问题,扬州盐商又得了隆治帝的官衔封赏。
就是一笔烂账!
只能挑选一些并未用到上皇南巡的数额进行清查,让剩下的四大总商归还。
贾珩心头难免涌起此念,打量着六个箱子,摆了摆手,身后捉刀侍立的锦衣百户李述,与外间等候的一众锦衣府卫抬起箱子,向着外间而去。
郭绍年道:“这里其实还有一笔账目,不过是老朽的汇总,这s是h老朽赋闲在家时,闲来无事筹算而来,其中载有扬州盐商实际赊欠了两淮都运司多少款项,永宁伯可以参照一番。”
贾珩闻言,目光幽深几许,定定地看向郭绍年,问道:“郭老先生,账簿现在何处?”
这个郭绍年,似乎早在十几年前,就预判到这一幕会发生,提前有所准备。
不知为何,忽而心头浮起前世一幕。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后,君复殇,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嗯,全剧前半部最大的逼,都让沉一石装完了。
不过,恰恰是隆治帝六次南巡,劳民伤财,崇尚奢华,才有今日两淮盐税入不敷出,日暮途穷。
而晋阳和他重整盐务,他也算是驸马……
嗯,这般想就有些不吉利,两者完全没有可比性,隆治帝是为个人享乐,而崇平帝是为了大汉社稷,焉能相提并论?
郭绍年抬眸看向那管家,吩咐道:“去宜心居,从靠墙的床榻那边儿,从暗格中将那本账簿取将出来。”
“是,老爷。”管家闻言,目中也有几分惊讶之色流露,显然不知郭绍年什么时候记下的这笔账簿,不过也没有多说其他,应命而去。
贾珩面色沉静如渊,一言不发,而就在这样的沉默气氛中,对面的郭绍年忽而问道:“永宁伯上次去河南平乱,听说咸宁也随行去了河南?”
论起辈分来,咸宁公主应该唤郭绍年一声姑父。
贾珩面色微顿,抬眸看向郭绍年,道:“当时,宋四国舅在河南开封,公主殿下随行前往。”
“永宁伯为当世俊彦,年纪轻轻已为军机枢密,前途不可限量。”郭绍年默然片刻,忽而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贾珩面色微顿,却几乎是一下子听懂其中之意。
这是一种羡慕、不甘,羡慕他的际遇,不甘自己的命运。
当年的郭绍年想来也以为自己能够成为宰相,但尚了公主,这辈子就别想了。
再结合当时同年后为宰执,心里肯定是有所不甘的。
贾珩目光沉静如渊,徐徐说道:“只是时势使然罢了。”
历史的选择,这句话在嘴边儿,却没有说出口,说了…就僭越了。
过了一会儿,郭府管家将账簿递送而来,郭绍年使了个眼色,郭府管家来到贾珩近前,道:“永宁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