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闹剧过后,陆老爹遣人替我我椰蓝简单梳理一番便入了席,我和我局促不安却又受宠若惊的母亲自是落在下座,老实说,她这种卑躬的姿态常让我觉得血液在燃烧——哪怕她是我妈,或者说正因为她是我妈,既憎恶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有所改变的亢奋而屈辱的感觉。
席间我的好妹妹和她老妈并没有放过任何作践我们的机会,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对着满目琳琅的菜式吞口水。这不怨我,任谁吃上一个月的馒头咸菜萝卜干,看到这么一桌子都得犯馋。只是陆老大没有动筷子的意思,谁也不敢先动。
不一会儿,厅堂门口青影一闪,一个儒雅的男子从外头现身进来,仍是素淡的长袍,头上戴着生员专用的纶巾,更显得整个人有种如沐春风的飘逸感。
陆椰蓝在座上直起身子来,脸上掩饰不住地欣喜。
“子琛见过大人,见过夫人。”俞子琛躬身施礼道。
“免了免了,子琛呐,在家里就不必拘于这些俗礼了,还像以前一样你叫我伯父吧。”我老爸笑容温和。
“是,伯父。”俞子琛恭谨地略略颔首,“今日是家父的忌日,侄儿前去拜祭,这才不得已令世伯,还望伯父伯母见谅。
“无妨。我与你爹相交一场,本也应该前去拜祭一番……呵呵坐下吧子琛,我们两家没必要客套了。”
“是”俞子琛这才温尔落座,冲座上的人一一颔首。
众人一阵寒暄,才不紧不慢地开了餐。我立即喜上眉梢,拿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大吃了起来。老妈见我斯文扫地,急得在桌底下直踢我。
我不情愿地抬起眼来,眼睛溜溜地转了一圈,发现满桌子的人都怪异地看着我。
陆椰蓝像是以此衬托她地大家风范一般。夹了块小巧地茄丁送进嘴里。细细碎碎地嚼着。瞟向我地余光里满是嘲弄。
俞子琛仍是那样善意而温和地微笑着。我爸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又有隐约地怜惜。
“咳咳……里儿。吃慢点!”他道。
我一愣。里儿。是谁?
“二小姐地闺名可是出自‘杏林椰里’么?”俞子琛忽然开口发问道。
“什么‘杏林椰里’……”陆夫人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老爸冲她使了眼色。便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嗯。”我爸的神情有些怪异,我和我妈果然是府里最尴尬的话题。我老爸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引开,探了口气说道,“不谈这个了。唉,最近不太平啊,大小案件层出不穷。多亏了你啊子琛。你爹有你这么个聪慧机敏的儿子实在不枉此生。“
“世伯。”俞子琛忽然正色道,“实不相瞒,子琛能如此迅速地破案,其实是有奇人相助。前些日子见世伯公务繁忙,未曾坦言相告,望世伯见谅。”
我爸脸色一怔,讪讪笑道,“子琛你是这一辈青年俊彦中的翘楚,连你都束手无策的案件,施以援手的那位定是个老前辈了。”
老前辈?我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俞子琛暗暗地朝我促狭一笑。
我冲俞子琛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警告,他故意视而不见。我发现这个读书人不是我想象中那么老实。
“侄儿实在汗颜,这位高人既不是什么经验丰富的老前辈,也不是饱读诗书的儒生,而是——”他促狭一笑,像是自嘲一般说道,“而是一位连写字都是无师自通的贫苦姑娘。而且……这位姑娘伯父您也是认识的。”
拜托,虽然说我的毛笔字写得不那么潇洒,当然,排版也没能入乡随俗由上而下,不过怎么看也不像个失学儿童啊!
“哦?我也认识?”陆老爹满腹疑惑,“我们这这一地的才女便只有知州大人的小姐了,可尹小姐自小养尊处优,也不是什么贫苦人家呀。”
俞子琛含笑着摇摇头。
“子琛哥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吧。我倒要看看,让爹和子琛哥都如此推崇的女子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陆椰蓝气咻咻说道,眼见老爸和男朋友对一个陌生女子赞誉有加,陆椰蓝也顾不上要装羞怯,直接就翻了醋坛子。
俞子琛闻言宠溺一笑,“那自是不如蓝儿的了。”
“是啊子琛,你就坦言相告吧。”我爹也开口说道,“可怜这般聪明绝顶的女子,生在贫苦人家尚能无师自通习文识字。若能加以栽培,定会是个当代谢道蕴呐。”
我的一口饭差点喷出来。承让承让,我的那点三角猫功夫是看书看电视看几千年文化的沉淀得来的。绝顶聪明的帽子给我戴戴那已经相当不好意思了,再把谢道蕴这么个大才女搬出来,我走路都得小心被雷劈!
真的,我宁愿别人跳出来撸起袖子和我对骂,也不愿有人夸我。要知道,对我而言这个世界有那么多聪明的人,我不仅是不聪明的一个,更是被遗弃的一个。
“伯父……”俞子琛面露难色,“不是侄儿刻意相瞒,只是此事时机未到……世伯请宽心,等到时机成熟,子琛一定坦言相告。这位姑娘与伯父大有渊源。”
我老爸见他不肯说不禁大失所望,目光瞟见我又道,“里儿,吃慢点。”
我有种把脑袋倒插进米饭里埋起来的冲动。
吃完这顿惊喜时现的团圆饭,我开始觉得,稀饭馒头腌白菜那也是十分美味的一一如果和你一起吃饭的是令你舒服的人。
那位姓李的富商为答谢县衙侦破了纹银失窃案,特地请了个戏班子送入府来。用完晚膳后,陆府上上下下都喜孜孜聚在一起听戏。我看了不到五分钟,闹哄哄的场面就让我一个头两个大,趁没人注意便咻地溜了出去。
屋外,银晃晃的月光泻了满满一地,周围的所有景物都有种不真实的清晰感。
我想起从前的某一个中秋,我也是这样独自站着,月光惊人的明亮,我看着看着,忽然怎么也想不清这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其实我心里清楚,阳光是有温度的,不会这么冰凉。只是当肉眼不可思议地看清了黑夜下的一切,我会自欺欺人地给自己出这样的难题。
那个夜晚,我手里抓着大把的锡箔纸,沿着狭长的走廊飞跑着洒下,它们飞舞时闪着金子般亮莹莹的光点,像生命一般灿烂美好却脆弱。锡箔纸落地的时候我忽然不可自抑地难过,就像看着自己生命的灯火熄灭一般。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到这样无关紧要的事。谁知道呢,有时候回忆压根就不需要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