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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通话后,小野寺低头看着倒在雪地上,蜷曲着身子歇斯底里痛哭的女孩儿。

“谁是这女孩的熟人?”

他问留下来的青年们。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没有……”过了片刻,一个头发剪得很短、鼻子下留着胡子的青年说。

小野寺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青年。

“一个,刚才已经被直升机运走了,就是遭遇雪崩的那个男生。另一个……已经去世了……”

“小组只有三个人吗?”

“不,我也是一块儿的……我是因雪崩受伤的那名男生的朋友,和她,还有她死去的叫相泽的男朋友,都是在这次旅行中才第一次见面认识的。”

小野寺把挎在肩上的无线电话甩到背后,走近痛哭着的摩子,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先回营房吧……”他搀着她软弱无力的身体说。

“以后……我们怎么办?”

“等啊……”他边看手表边说,“七点三十五分。”

“要等多久?”

“不知道。你知道的吧,今天早上关西发生了大地震和海啸,死了几十万人。航空工具奇缺,而且因为几百万升的燃料流进了海里,到处燃料都不够用。连苏联的远东舰队和美国的第一、第七舰队都遇到了燃料补给困难问题……下一架救助直升机能不能来,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

“那么,如果不来,该怎么办呢?”

“是啊,该怎么办呢……”他边推开营房的门,边仰望了一下山巅,“在风还不大的时候,飞机能来就好了……总之有四个人被救走,但你们又新添了一个伙伴。就算死,我也会合你们在一起的。”

“那……也太不负责任了!”刚才在山上说过死也无所谓的高颧骨青年怒吼道,“应该想办法调直升机来!找到了我们,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吗?对你们来说死是一种职责,也许觉得无所谓……”

小野寺把摩子放到床上,用冷峻的目光,盯着那个青年的脸。那位青年不由得面色苍白,尴尬地往后退去。

“噢,”戴眼镜的青年,扶住那位青年的肩说,“对不起……这家伙从昨天到现在太累了,有点儿激动……”

“我不会揍他的……至少现在不会……”小野寺叼上一根烟,一边说道,“申明一下,我可不是自卫队员,也不是登山爱好者。虽然一直同他们一道进行着救援活动。但我是民间人士,是喜欢大海的人……在观测深海的潜水艇上工作过……”

他忽然注意到周围的眼光,忙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包没开封的香烟,并把它递给戴眼镜的青年。

“把地图给我……”小野寺一边递火柴过去一边说,“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还是只好走下山去。”

“但是,在发生地裂和塌方……”

“我们从松本出来后,顺着糸鱼川右岸先由小泷北上,然后再沿左岸南下来到这里……”小野寺边打开递来的地图边说,“山腰的悬崖崩塌和地裂,南边的比较厉害,而北边并不怎么严重。所以,要么绕过赤仓山的对面,尽量沿着山谷往下到小谷——这样的话,到小谷之后会非常困难。要么再一次从暴风雪的高原,沿山脊走到平岩。距离上虽然后者会远一些,但到了平岩后如果可以坐上自卫队的卡车的话……”

“如果风变大了的话,在暴风雪的山上,可是动都动不了的。”大个子青年说,“还是去小谷好一点……”

这时,无线电话“扑哧扑哧”地响了,里面传来富田中士模糊难辨的声音。

“这里是白马,我是小野寺……”小野寺赶紧把无线电话放在膝盖上,耳朵贴近听筒,“越洋八号,请讲……富田!听得见吗?”无线电话的电快没有了,通话效果非常糟糕。在反复询问过好几次后,小野寺锁紧的眉头舒展开了。

“大家高兴吧,直升机还有三十分钟左右就从松本出发了。”

结束通话后,小野寺这样说道。大家闻声,“哇”地一下发出了类似欢呼的叫声,小野寺用手势制止后,又继续说:“但是,直升机并不是直接过来,而是先飞回长野,然后从那里再到这边来。贝鲁huh—ib型直升机有十三个座位,我们都能坐上去。”

“要等多久?”

“这架飞机的巡航速度可达两百多公里,从松本到长野只要二十分钟,然后从长野到这里,大概也要飞这么久吧。在长野停留多久虽然不知道,但它出发后一个小时左右应该会到这里。所以,大约还要等一个半小时……”

刚说到这儿,周围又突然响起了地鸣声,山中营房“咯吱咯吱”地像是要散架了。

不知何处传来了“咚咚”的钝响声,由一座山,回荡到另一座山。大家吓得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无线通话机里又传来了“扑哧扑哧”的通话音。小野寺站起来,想将通话机从地上拿起来。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他被突如其来的振动绊住,摇晃了一下,身体随即碰到了旁边的男生,握在手上的无线电话机也掉到地板上发出了重重的响声。在它快落地之前,从很大的杂音中,大家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从通话机里传出的慌张的声音:

“警报……紧急警报……乘鞍喷火逼近……请避难……”

大家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声音的来源。小野寺赶紧捡起无线电话机,可那以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在外面,像焰火的炸裂声,和大炮的发射声一样的声音不断地传来,营房又剧烈地摇晃起来。

“是喷火!”有人尖叫道。

“要开始了,完了!”

“不……”小野寺仰起脸说,“乘鞍在南边挺远的……”

“你说什么呢!就在这里呀!就在这上面也有乘鞍岳!”

“啊?”小野寺深感意外地嘟哝了一声。的确,乘鞍岳是北阿尔卑斯山的高峰,在更南边的木曾山谷西边,上面有宇宙研究所、日冕观测所和京都大学天文台。由于乘公共汽车就几乎可到达山顶,所以一般人更熟悉那个乘鞍岳。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乘鞍岳。

耸立在这个后立山连峰白马岳的东北,紧挨着栂池营房。乘鞍岳是火山,因火山熔岩的关系,山巅上形成了白马大湖,海拔高度是二千四百三十六米。

发出警报的是哪一个乘鞍岳呢……小野寺心头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感,他无措地摆弄着无线电话机,不时匆忙地看着表。

七点四十分……

“轰隆”,一声似乎要震撼地轴的巨响,振动了营房。听到这个声音,一个人冲到了营房外面。

“是什么?什么声音?”

里面有人尖叫。

“是水!”惨叫般的回答,被轰隆声反射了回来,“山上有水流下来了!”

“是白马湖决堤了……”不知是哪组成员的�

�个青年,不知不觉间已被全体成员当成了领头者,他面色苍白地低声说道:

“要喷火了……”

“如果被水冲走了,怎么办?”有人这样叫,“往成城营房逃吧。”

“等一下……”小野寺边往门口走,一边制止道,“水怎么样?”

“好像不要紧……”跑出去的青年,回来用力喘着粗气说,“朝栂池方向流去了……”

小野寺从窗口朝外面探查了一下,只见浊水正以瀑布之势,在比大家想象的更近的地方,轰隆隆地顺着斜坡往下倾泻而下。水雾和碎雪般的水花从浊水中升腾而出,飞溅着泡沫,有时还拋出一抱大小的岩石。奔流的水声,隆隆地回荡在四周的山野中,在逐渐被雾团团罩住的山谷中鸣响。一部分形成瀑布的水流,被因为地裂而张开的断崖吸了进去。流水的回荡声,因此正慢慢地变小。但从开始冒气的山脊地带传来的,令人恐怖的炸裂声和地鸣,却完全没有减弱的趋势。

“待在这里很危险……是吧?”领头的那名青年,一边望着开始变窄而向下流去的浊流,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你能不能拜托直升机别去长野,直接到这里来吗?”

“不行啊,”已经叼上第二支烟的小野寺,摇了摇头,“这破通话机,刚才掉下去时,已把它完全摔坏了。毕竟太旧了,因为不够用,才把这个快扔进废品堆的玩意儿,又拿出来用的……”

“没办法修好吗?”

“有会修收音机的人吗?”小野寺回头向背后问道,“有谁带修理工具了吗?”

没人回答。

“联系不上的话……”那个领头的青年说,“要在有喷火危险的地方,待一个半小时吗?开始刮风了,云也出来了……”

小野寺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烟。尽管风大,但主要是因为手在发抖。他又机械性地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七点四十五分。

他感到非常犹豫,虽然大地的轰鸣持续着,但究竟是否能断言这便是喷火的前兆,他觉得有些难以确定。刚才的地震似乎也是局部性结构地震,炸裂声和像在地下发射大炮一样的轰鸣声,在发生地裂和断层的时候也能听到。他靠在门口,边抽烟边抬头望着山巅。到底是乘鞍岳还是小莲华,只要爬到山顶上去看看地热和喷气就能弄明白,但也许没有这个时间了。如果能一直望见山顶部的话,也许还能更清楚一点地了解情况。可山顶已被从北边涌过来的铅色云团遮住了,那些云团正以奇快的速度,朝天狗原飞去。刚才还看得见的蓝天,转眼就被挤到了南方遥远的松本上空一带去了。风也正在逐渐变强,嘴里吐出的香烟的烟雾,立刻被风吹散,几乎不能在眼前作丝毫停留。风不时地变换方向,有时朝东北,有时又完全向东。窗户和门被敲打得“嗒嗒”作响,屋檐也同样不甘寂寞。在断断续续的地震声中,像要填补间隙似的,营房也“咯吱咯吱”地响着。

突然,小野寺猛地扔掉抽了一半的香烟,用脚踩灭它,抬头仰望空中。他的鼻子深深地吸了两下后,把头转向背后。然后,用手招呼刚才那个大家在分香烟时没有吸烟的青年。

刚抓住走近来的那个青年的手腕,小野寺就一把把他推向了风中。

“你没感冒吧?”小野寺说,“有什么气味吗?”

“不,什么也没有……”刚这样说到一半,那名文弱的圆脸青年突然又抽了一下鼻子,“有气味,是硫磺的味道。”

小野寺跳起来一把抓住无线电话机,对营房里的全体成员大吼道:“出发!碰碰运气,绕过赤仓北边下山到小谷。没多远的距离。只要刚才的地震没带来新的地裂,这条道是能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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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路吗?”

有人担心地问。

“我不知道。帮我看一下地图。无论如何,总比迎着强风去翻山越岭,或走过雪山去莲华温泉强吧。”

说完这些,小野寺马上跑到了风中。他在距离营房一段距离的平平的雪地上东奔西跑,用脚踢开地上的积雪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然后在旁边写上了“去小谷”几个字,但愿在直升机到来为止,它们没有被吹散。——当然,这是考虑到在大风中,如果飞机还能来的话……

小野寺发现从营房出来的一群人里,穿鲜艳防寒服的那个摩耶子,快要被风吹跑,就急忙倒回去搀住了她的胳膊。

“我……走不动了……”摩耶子边哭边说,“……我冷……要死了……直升机不来了吗?”

“快打起精神来,往前走。”小野寺说,“累了的话,我背着你走。”大家在从山上刮来的冷风和弥漫开来的云雾中,越过天狗原,沿着山谷开始从东边斜坡下山。刚往下走没多久,周围硫磺的味道就越发浓烈了,谁的鼻子都能闻到。

“学长……”一个还不知小野寺名字的青年担心地说,“有气味,不会是赤仓山在喷火吧?”

走进山谷后,小野寺注意观察脚下的雪和岩石的同时,对山谷中突然变浓的硫磺味道,也感到了新的疑虑。他怀疑,是不是在这山沟的某处有气体喷出,于是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并没有发现任何迹象。他又想,是不是上面喷出的气体积聚在这里,但那么大的风,气体应该是往南方去,而且应该在转眼间就被吹散的。

当他凭直觉选择这条绕过东北方的线路时,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在起作用。——就算假设是乘鞍喷火的话,这样大的风,火山灰会被吹向南边和西南边,降落到东北方向的将会很少。即便喷出熔岩,由于这一带酸性较强的花岗岩熔岩的黏性较高,所以不会像大洋性火山熔岩一样,往山谷猛冲过来。最危险的,应该算是山腰爆裂喷火,不过在这里根本不会发生,更何况在某种程度上,强风已被以东北走向横卧在紧靠山腰北边的积雪山岭挡住了。

可是,即便如此,在山谷中弥漫着如此浓烈的硫磺味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小野寺皱着眉,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注意到,当风向转到东边时,由山谷下方吹上来的硫磺味儿便会变浓。意识到这一点,他猛地一惊,不由得停住脚向前方望去。

可是,糸鱼川山谷已被涌上来的浓雾隔断,对岸的户隐连峰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莫非是……”想到这里,他觉得一股凉气从心里掠过,“这个气味……”

他刚停下脚,用手扶着的摩耶子便膝盖一弯,软软地瘫倒在了他脚下。她的脸,甚至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虽然在哭,却已没有眼泪了。

他扶着摩耶子,想催促她起来,可摩耶子却摇晃着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口上。

“我不行了……”摩子用嘶哑的声音说,“别管我,我……要到相泽那儿去……”

小野寺抱起她,手碰到她的额头时,才发现她体温很高。小野寺把通话机从肩上拿下来放在石头上,又向紧跟在后面的人要了根拴行李的布带,像背婴儿一样,把摩耶子瘦弱的身体背在背上,在臀部和肩胛骨处固定住。

“走快点儿。”小野寺对后面喊道,“前面的当心。”

“学长……通话机扔在这里,不带走了吗?”

后面有人这么问,小野寺没回答,只是向在前面十米左右停住脚的领头的青年,示意了一下,便又迈开了脚步。摩耶子的身体虽然又轻又瘦小,可还是有三十七八公斤吧。她的身体软软地耷拉着,感觉更沉重。不一会儿,小野寺的后背就感到了她滚烫的体温。

又走了不到两三分钟,前面的雾里就有一种使劲拍打脸的东西冲击过来,大家不由得站住了。脚下不断发出轰隆隆响着的可怕的声音,并逐渐高涨,像是要将带有硫磺味的雾的底部,都撼动起来一样。也就是喘一两口气的工夫,就听到几百门枪炮齐鸣一样的声音,“呼”地一下向空中喷射出去。大家站着的山谷“扑通”地摇晃了一下,紧接着,植物和岩石“沙沙沙”地晃动,雪和岩石唰唰唰地掉落了下来。

“学长……”背后响起了紧迫的声音,“正面上方的雾里面有火!瞧……”

在遮住半空已变成了深灰色的浓雾深处,朱红色火焰,像渗出来的鲜血般“忽”地燃烧了起来。在持续不断的轰鸣声中,紧挨着最初那股火焰的下方,另外一股火焰又蹿了出来。

本来还微微泛着白光的天空,眼看着开始变得像被颜料抹过一般的暗淡。“哗啦啦”撒落下来的小石子,已经不是从两侧的崖上掉落的东西,而是还残留着余热的、已被烧得干巴巴的火山喷出物的碎片。

原来是这里呀……伫立在满是岩石的山谷,小野寺咬住嘴唇紧紧地盯着远处。在暗灰色黑雾里,像地狱之火一样蠕动着红色火焰——刚才的硫磺味,果然不是来自后立山连峰那边,而是从户隐山发出的……

“怎么办……学长!”在开始往下降落的热灰里,一个略带孩子气的声音急切地叫道。

——4月30日上午八点零三分,户隐连峰的高妻山山顶,因爆发性喷火而消失了。接着,从紧靠其南的地藏岳正下面的西斜坡开始,在沿着糸鱼川街道的北安云郡小谷村政府所在地,而一直往下的山腰部位,一共出现了十二个爆炸孔和喷发孔。户隐山西斜坡山腰,也在这一瞬间开始喷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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