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为了防着你胡来，决心要杀高潜的事，你就骗了我。”话虽这么说，方无却还是做出了让步，果然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纸袋，随手丢到了岑迟胸前盖着的棉被上。</p>
岑迟动了动手指，想去拿那装着药丸的纸袋，但他却很快又放弃了，长出一口气，说道：“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了。”</p>
“那就别动。”方无说着，已至桌边，倒了杯凉开水端过来，帮助岑迟服药。此时屋中的情景，实在不适合外人得见，因而方无没有唤人送开水进来，他非女子，在有些事情上也没那么多的讲究。</p>
不过，岑迟本也是随性之人，凉水助药对他而言算得了什么，他现在只想尽快吞下那药丸，要减轻些身体上的痛苦。</p>
内腑受挫之痛、断骨之痛、拔毒之痛，一并袭来，对他这样毫无武功根底的人而言，确实令他每清醒片刻、每一次呼吸都变成活着的折磨。</p>
关键是他此刻还有些怕那个梦，不想再次入梦。比起身上的痛苦，在那漆黑背景下的模糊梦影中，他感受到的那种剜心恐惧更加难捱。</p>
如果让这中年道人知道自己讨要那药丸的目的，减轻痛苦还是次要，其实主要是为了不让自己逃避那个梦，这道人一定会笑的吧？</p>
心中的杂念一闪即过，岑迟不再多想，略微低头，下唇凑近方无递来的水杯，含了口凉水合着那颜色有些诡谲的小药丸嚼碎吞下。</p>
第一次服食这种药丸时的感受，他依稀还记得，但此时当他再一次感受到这种药丸的药力时，心里还是止不住有些惊讶。</p>
一团焰火自腹中烧起，但只是烧到了五脏六腑，如被困在铁炉中，并不能烘热因为失血过多而冰冷的四肢。这种体温上的差异感受，怪异得令人无法描述，然而即便非医道中人，也能体会到，这是病态的药效。</p>
尽管如此，嘴唇丝毫未恢复血色，但双颊却烧出几缕血丝的岑迟，又很受用的感觉到，服药之后身体确实舒服许多，神智上也清醒不少。</p>
只是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脏有些烦躁，如在锅子里受高温灼烤的豆子，有些不规律的跳起落下，高低轻重不一，似乎还有炸开成碎的可能。</p>
岑迟闭上眼睛，尽可能将呼吸梳理平缓下来，以图病态心悸的感觉能渐渐平复一些。</p>
这第二次服用药丸，他的感受比第一次时更清晰些，察觉到这药丸的邪门之处，他偶然心生一丝畏惧，暗付道：这药果然不能随便吃，药性太猛烈了。</p>
想到此处，他脑中忽然又冒出另一种念想，忽然睁开眼说道：“老道，你这药让我不禁想起一个人来。”</p>
“你指的是廖世吧。”方无摸须说道，“我也想到了，这种毁誉参半的药，很可能是他的手段，但这药确是萧旷给的，我并未见过廖世。”</p>
这话方无在第一次给岑迟吃红色小药丸时就说过，只是那时候岑迟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方无觉得他可能已经忘记，就又重复了一遍。</p>
可实际上岑迟并未忘记，也没有因为方无把药的事情推到大师兄身上，就断了怀疑廖世的念头。</p>
廖世虽然属于北篱学派的旁支传人，但与岑迟这个北篱主系弟子隔得可不止一代，照说双方不会有什么来往也属正常，事实也确是如此。现在岑迟忽然认真思考起这个人来，乃是因为他将这个人的线索搭到了二师兄林杉头上。</p>
岑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据我所知，廖世因为前朝老太后的事，厌绝了皇帝家的人，竟也将救赎了他的南昭新君一家子也算了进去。因而他在离开天牢后的行踪，一直是极为隐秘的，连皇帝都瞒着，却只有师哥知道。”</p>
方无知道他有两个师兄，一时有些不习惯这种有些古怪的称谓，迟疑着道：“你说的是……林杉？”</p>
看着岑迟点头，方无思索着道：“这个应该不难解释，早些年萧旷被北国王府软禁，是林杉救他脱离牢笼，又安置在京都，他二人来往可比你频繁多了，关于廖世的行踪，可能早就串了消息。”</p>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师哥救大师兄回国，过后不久他就退出京都，十年未归，哪还有频繁来往。何况，在师哥离京的第五年，廖世只在他隐居的村镇现迹半年，就又彻底失去踪迹……”岑迟说到这里，稍微顿声片刻，缓和了一下因为说话久了，身体虚弱而急促起来的呼吸，也是犹豫于接下来的话要不要对方无说得太直白。</p>
“其实，史靖一直在寻找廖世。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勇武决断，但思谋在他看来还不足厚，这样的将才在一直拿不到实际兵权的丞相家，可真是尴尬；史家二子是个疯傻儿，不提也罢；倒是史家三子，城府颇深堪比老子，史靖这个做爹的也对这个儿子极为上心，但是史家三子有个隐疾，就是不能见血。”</p>
话说到这里，岑迟的嘴角滑过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接着道：“这个癔症简直就是人之死穴，而且谁都有能力控制，否则皇帝怎么放心这样的角色在枢密院任职。利用他的头脑处理繁琐的事务，而他却绝不敢不尽心去做。”</p>
方无诧异道：“皇帝不怕这对父子串通消息，狼狈为奸？”</p>
“史靖手上没有兵权，掌握国朝财政收入的权柄又分给了几个尚书，他能做什么，不过只是给皇帝做根笔杆子，字写得再好也只是虚浮几滴墨痕。”岑迟缓慢摇了摇头，“这就好比一只枕着鱼睡觉的猫，若吃鱼，立即会被渔人凭理杀死，若不吃，则被自己馋死。亏了史靖这只老狐狸，竟这么能忍。”</p>
方无忍不住道：“也许他是真的归心新朝了呢？”</p>
“他个人的心思，外人怎能尽知，但恐怕不会太简单。当年他投降得太快了，太聪明了。这样聪明的人要么难以易主，一生只愿意忠心于一个王，要么就是只以利益为主，一生狡诈，不忠于任何人。”岑迟望着方无轻轻叹了口气，“总之当今皇帝始终不能对这个人放心，事实上我也觉得，像这样防人千里外的老狐狸，心思实在难测。”</p>
方无冷不丁冒出一句：“难道他还想篡位不成？”</p>
“谁知道呢。可一旦他的这种念头有朝一日泄露出来，那他所处的环境也必然将他往那条路上推了。”岑迟微垂眼眸，接着道：“前朝三百多年，也不是没发生篡位的事。毕竟相位离皇位似乎一步之遥，这是极大的权力诱惑，宦海沉浮久了，免不得会有权力欲望迷惑本心的那一刻，而篡位这种事，一旦有了开始，便不能回头。</p>
再有就是，王炽本就是个篡位成功的好榜样啊！</p>
任谁上升到相位这一步，可能都会在心里设想，一个远驻千里之外的武将，都能篡位成功，如我这般熟知朝纲细则、群臣脉络的人，为什么不能试一试？”</p>
在这荒僻边陲的小县城客栈里，有一种话题既然开了头，岑迟也没再刻意藏掖。</p>
方无是修道中人，对皇权也没什么深植入骨的敬畏，即便此事岑迟把皇帝家的秘辛扯出来，他也只当是在听一个故事罢了。</p>
不过，在听完岑迟的这一番分析之后，他还是禁不住因人性之复杂而感慨了一句：“看来太聪明也不全是好事。”</p>
“身在宦海，还是聪明些好，否则莫名其妙的就死了，拖累了一大家子人。”岑迟淡淡笑了笑，“如果史靖不走那最后一步，皇帝也不是不肯放过他，毕竟史靖平时的政绩还是做得很工整的，若非他行差踏错，皇帝也不好随便捏个借口杀老臣，这有损自己在群臣面前的声望，可是不划算的。”</p>
方无干笑两声，斟酌片刻后说道：“但看样子史靖贼心未死啊。”</p>
岑迟闻言，眼中流露出新奇神色，心知他终于明白自己冒死也要杀高潜的苦衷了。但表面上，他却故弄玄虚地问了一句：“老道，你何出此言呐？”</p>
“你这是明知故问。”方无果然是明白过来了，瞪了岑迟一眼，接着又感慨说道：“我仿佛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杀高潜了。我们此次出行，表面上的借口是找廖世求药，实际上史靖把十家将中最强的高潜派来跟着，算是一把双刃剑。</p>
倘若事情搁在以往，史靖找到廖世八成是捉回去给他儿子治病，但现在……这两人一旦碰上，廖世可能就凶多吉少了。</p>
二皇子身体孱弱的事情，对宫外平民而言都不是秘密，廖世的名声是臭了点，但在深知其根底的人心里，却仍是医技精妙之人，史靖背着皇帝找廖世的事情若是传到宫里去，不免引火烧身。不如先下手，断了这条救路，用自己儿子的获治机会换一个二皇子，还是值得的。”</p>
话至末了，他长叹道：“生在这样的家世里，不知是幸与不幸？”</p>
岑迟想了想，说道：“无论是相府公子，还是皇子，外人都不能用寻常人的生活标准去衡量他们的行事准则。也许他们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要去争斗，一如他们自出生开始就享有的富贵荣华。这世上就没有彻头彻尾只需享受成果的生活，只不过有些人的劳与得，表现出来是一种含蓄的形式。”</p>
话说到这里顿声片刻，然后他接着又道：“如果史靖愿意以愚忠的方式，剪去一些他的谋略之能，哪怕这么装一辈子，也许就能保全史家了。像他这样的前朝遗臣，将事情思索得越精细，旁人未免多一些防备。谋多必失，跟言多必失有事看起来差不多。”</p>
方无眼色微动，心里忽然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忍不住道：“那你可曾想过，也许你已经被北篱学派除名了，你这么折腾来去，是为了什么？”</p>
“我在这世上没什么亲人朋友了，如果再丢掉师门这点联系，我真怕自己会变成行尸走肉。试想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躯壳里支撑的精神一片空白，是多么可怕。”岑迟眼底浮现一丝嘲讽，嘲得是自己，“老道，我是不是很幼稚啊，我指的是对事情的态度。”</p>
方无先是一愣，他没有料到岑迟会用“幼稚”这个词来形容自己。</p>
一直以来，岑迟给人的感觉，都是那种能把事情提前准备得很周密的人，这也是北篱学派主系弟子应有的能力。</p>
——尽管岑迟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只在大荒山师从北篱颇为短暂的时间，就被驱逐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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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讶异心绪只在心中停滞了片刻，方无很快就回过神来。捉摸到岑迟话意所指，他又微微一笑，以一种不似安慰、但也并不如何认真的语调慢慢说道：“虽然我想不到你今后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来，但我尊重你的选择。</p>
譬如今天的事，虽然数度超出我的预想，但这也不能说成你的思想就是幼稚的。”</p>
“不，”岑迟嘴角的嘲讽笑意又浮了上来，“我做过许多如今在我自己看来都觉得幼稚可笑的事情。我……在离开师门后的那几年时间里，我竟将被逐的怨恨扔到师哥头上。所以我躲着他，但又每时每刻想着，以另一种方式在师门考核上胜过他，后来我投了相府……”</p>
“这……”如果冷汗可以隐形的话，此时方无的额角一定已经有大滴的冷汗跌落，他也是直到现在，才得知岑迟投奔相府的原因。沉默片刻后调整好心绪，方无才平静开口说道：“你那时是少年心性，精神上又遭逢了那么大的刺激，会做超出常理的事情，也不足为奇。不过……史家知道你是北篱的人么？”</p>
岑迟苍白的脸庞上神色数变，然后缓缓开口道：“我投了相府的最初那几年，对身世根底做了严密修饰，那时他应该不知道……我也不确定那只老狐狸是不是真的不查我，现在却已能确定，他是知道的。我对你讲过，相府支派奇人，把我师哥的手稿都窃取了，却装模作样的以枢密院公务文件的由头将那些手稿摆在我面前，为了试探我的选择，另外也是为了确定我学自何门。”</p>
方无摸须说道：“嗯……那些加密手稿被你复原了，但事实上又被你打乱了顺序。”</p>
岑迟寒着脸笑了笑，淡淡道：“但不论如何，相府认定了我的来处，倘若今后我还像以前那样漂游不定，老狐狸怕是不能留我。寻找廖世，恐怕是我最后能给相府制造的价值了。”</p>
方无没有再接话，只是沉吟起来，过了片刻，他侧目朝一旁看去，视线定在了地上某处。</p>
岑迟歪头顺着方无的视线看去，顿时脸色微寒。</p>
高潜的尸身还趴在地上，已然僵冷，地板上干结的血浆涂了数条暗红长痕。</p>
听到床上传来动静，方无这才将投去一旁的目光收回，紧接着他就见岑迟挣扎着似乎想起身，连忙阻止：“刚才你向我讨药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别疯了，安生点吧！”</p>
“躺着说话难受。”岑迟不但没有被方无伸来的手按回床上，反而是撑着他的手艰难地坐了起来。</p>
感受到岑迟的手指一片冰凉，浑然不似活人，此刻他精神尚可，只是借了那诡谲药丸的药力支撑，方无不禁拧了一下眉头。但岑迟已经坐起来了，方无也不好再折腾他躺下，只是扶着他的肩，帮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p>
之前高潜还活着时，踹在岑迟胸前的那一脚十分狠辣，岑迟肋骨断裂便是拜其所赐。这样沉重的伤势，需要卧养至少五天才能恢复些行动，方无的诊断丝毫不差。</p>
此时尽管有那奇异药丸在体内作用，催发人体潜储的元气，以及麻醉了一些疼痛，但骨折之痛，不等于一般的皮肉伤痛。岑迟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那药力给他带去的舒适感受瞬间被肋下断骨处的剧痛替代，他虽然咬牙忍过，可额头很快就一片湿痕淋漓。</p>
只有在一动不动的时候，那种痛苦才会渐渐又被药力压下去。再灵妙的药，效力表现在人体上，还是抵不住许多限制。</p>
闭目休息片刻，岑迟才渐渐松开了拧成一团的双眉，睁开眼说道：“尸体必须尽快处理掉。”</p>
“这我知道。”方无卷起衣袖替岑迟擦了擦额头汗湿，然后又道：“不过，我没有处理这类事情的经验，所以我把这事托给了另一个人。”</p>
岑迟脸上现出惊讶神色。</p>
方无微微一笑，说道：“别多心，这个人说到底其实是萧旷安排的。”</p>
岑迟挑眉道：“除了那药丸，你们还安排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p>
“就这两样，没别的了。”方无摆摆手，然后他站起身，去桌边倒水。</p>
在刚才的打斗中，桌上的酒坛砸了几个，茶盘里的茶杯也摔了几个，幸好茶壶还在，里面常备有茶水。当然，不能奢望茶壶里的茶水还是热的。</p>
方无倒了杯冷茶，走回床边坐下。见岑迟掩在衣袖里的手明显止不住的颤抖，方无也没多说什么，只端着茶杯喂他喝水。</p>
失血过多，外加浑身冷汗不停，岑迟也是口渴极了，只三两口就将茶杯饮空。也是吞咽得太急了，呛了喉，肺腑间本来就气闷，这惹得又是一阵痛咳。</p>
饶是方无凭修道者平静如水的心境，看见这一幕，也不禁微微挑眉。</p>
---（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