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人命(1 / 2)

 劁猪匠是以前农村最常见的一种古老职业。他们专门负责给人骟鸡仔儿、骟猪崽儿。他们最明显的职业特征,是腰间挎着块铜制锣钹,差不多就巴掌来大。每天早晨出门揽活,他们总会边走,边不断敲击着锣钹,发出当当声响。在静谧的山野间,在炊烟袅袅的清晨,这种当当锣钹声清脆,嘹亮,传得很悠远。那些村民听到这锣钹声,便知道有劁猪匠正从村子附近经过。这时谁家要骟鸡骟猪,赶紧扯着嗓子,高喊几声,将他叫到家里来。而那些孩子们听到这锣钹当当声,经常会瞎喊乱叫地占他便宜:劁猪匠,你当我儿子啵;劁猪匠,你当我孙子啵;劁猪匠,你当当走资派啵;劁猪匠,你当四类分子啵;这些喊叫当然没人回答,可劁猪匠那当当锣钹声,就像在回答他们似的。这种喊叫很缺德,很没教养,所以有些家长老人听到孩子们瞎喊乱叫,经常会予以制止。要是被那劁猪匠听到,有时还会挨顿臭骂。我小时候便因为跟着村里那些孩子瞎喊,被劁猪匠揪着耳朵训斥过。我堂哥喊得起劲儿,声音大,还曾被劁猪匠抓着,当面赏了他两耳光。另外还有个孩子,因为喊骟猪匠,连性命都弄丢了……

那天早晨,太阳都出来了,天气依然寒冷得跟北极荒原似的。

北风吹得树枝野草簌簌摇曳着,仿佛冻得瑟瑟发抖、不堪忍受似的。

胡豆麦苗覆盖着层寒霜,看着满原野白茫茫的,就像刚下过场小雪似的。

溪沟池塘结着寒冰,晶莹透亮,大都薄得连手指都能捅出些网状裂纹来。

茅草破瓦房,不断有青褐色炊烟袅袅升腾起来,又很快被寒风吹散了。

很多人家都关着柴扉,在灶房里爨着柴草,柴烟缭绕地做着早饭呢。

家里人大都围坐在灶门前,不断唏嘘着寒气,就着柴烟炭火,烘烤着僵冷的双手。

外面还很寒冷,所以房前屋后柴垛旁那些背风向阳的地方,很少有人烤太阳。

倒是有几个调皮孩子不怕冷,用柴棍挑着薄冰,在村口原野里到处嬉玩。

从远处望去,这些破落村舍到处静悄悄的,仿佛连鸡鸣狗吠声都被凝冻住了。

山野间,只有那些袅袅升腾起来的炊烟,透着些许温暖,多少带着些生气。

黄瘸子就在这个时候,沿着条逶迤山路,敲着锣钹,朝着这贫穷村落赶来了。

这男人个头矮小,身体瘦弱,瘸着条腿,走起路来屁股一翘一颠的,经常被那些孩子笑话。

他身上穿着件油腻板结、棉絮绽露的破棉袄,腰间系着条草绳,裹得身体很臃肿。

尽管如此,刺骨寒风还是直往衣领襟怀里钻,冻得他边走边浑身瑟瑟颤抖着。

他眉毛黏着寒霜,脸庞皴裂通红,鼻子不断流着清鼻涕,擤得他鼻翼都拎疼了。

他手指僵硬得跟冰棍儿似的,简直连锣钹都拿不稳,连木棍敲击着锣钹都很滞涩,很不灵活,总感觉敲不出往日那种嘹亮声势来。

脚底下那双破烂布鞋仿佛是用冰凌雕制成的,冻得他双脚麻木,连走路都没快感觉了。

鞋底那些稻草(以前山里很多大人孩子没有鞋垫,总习惯在鞋底铺着层稻草,当鞋垫御寒保暖),早踩绒踩烂,混着汗水泥垢黏结成草渣碎垃圾了。

山野间没有其他村民,就他孤魂野鬼似地游走,浑身冰冷、僵硬、散发着幽幽寒气。

他仿佛连意识都变得浑沌起来,有些模糊不清,只能很机械地沿着逶迤山路,踽踽独行,不断拿着木棍敲击着锣钹,发出当当声响来。

山野寒冷、寂寥、了无人影,只有他那锣钹当当声,敲得很清脆,传得很悠远……

以至他还没走进村子,几个野孩子听到这当当声,知道有劁猪匠朝着他们走过来了。

于是他们站在村口荒野上,不约而同地提着冰凌,扯着嗓子,高声瞎喊起来:

“劁猪匠,你来给我当烂儿子啵,我想当你老爹爹了,你来当我烂儿子嘛——”

“劁猪匠,王麻子家的老母猪要下儿了,你想当猪崽崽啵,从猪屁眼里头生出来,好耍得很哦——”

“劁猪匠,你想当大叛徒啵,你当大叛徒,我就给你糊个尖尖帽子,押着你去游行,逛樟河街——”

这群野孩子胡喊乱叫地占着黄瘸子便宜,越喊越起劲儿,越喊越觉得好玩儿,连黄瘸子翻过矮山,朝着村子里赶过来了,他们还停不住呢。

一般来说,孩子们只敢躲在远处,躲在劁猪匠看不见、抓不着的地方,瞎喊乱叫,过过嘴隐,占些便宜。

当劁猪匠走到附近,来到村子里,他们就不敢随便冲着他瞎喊乱叫了。

毕竟这样瞎喊乱叫,被劁猪匠听到,是要挨骂遭训斥的;有时被他抓逮到,还有可能被毫不客气地教训几下。

可那天这群野孩子看着走进村子里来的,竟然是黄瘸子,一个很懦弱的、很不敢惹事的、干精猴瘦的瘸腿男人。

这男人活得很窝囊,附近村子里所有小孩子都不害怕他,谁都不把他当回事儿。

所以看着他朝着村子里走来,他们依然毫无怵意,依然敢肆无忌惮地冲着他胡喊乱叫。

什么要骟猪匠当屎壳郎啦,要他当臭屁虫啦,要他当死牛烂马啦,要他当河里浮尸啦,要他当小日本特务啦……

这群小家伙稚声嫩气地扯着嗓子,变着花样,什么瞎话烂话脏话都喊得出来,连黄瘸子都快走到他们跟前了,依然毫无怵意。

黄瘸子憨实懦弱,经常被人欺负捉弄,即便别人想站到他头上拉屎,他都不敢随便将人掀下来。

以前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小屁孩儿怎么喊他,叫他,占他便宜。

他毕竟是个大男人嘛,哪能跟这些乳臭未干、调皮捣蛋的野孩子较真儿啊?

然而那天早晨他心情很糟糕,很沮丧,就跟家里死了亲老娘似的。

也难怪,那阵子他家二儿子摔断腿了,三天两头地背送到公社医院去看病。

可惜看了三四个星期都没看好,现在家里实在手紧,连捡药的钱都凑不出了。

即便他说尽好话,开着大队证明,那些医生都不愿意给他赊着帐看病。

昨天他婆娘翻山越岭地跑了好几家亲戚,想尽各种办法,还是一文钱都没借着。

这婆娘窝着满肚子无名火,回到家里便拿着他撒气,骂他窝囊废、没出息,连给孩子看病的钱都赚不着。

黄瘸子被婆娘骂得灰头土脸的,连房间都进不去,夜里只能跟着两个儿子,在那张吱嘎作响的小破床上,挤着睡了一晚上。

所以这天早晨天才麻麻亮,他便饿着肚子,带着工具,走村串寨地兜揽起生意来。

哪知道他饥肠辘辘地敲着锣钹,连着逛了三四个村子,竟然连只雏鸡雏鸭都没有骟着。

没有生意做,赚不到钱,怎么回去跟婆娘交差,怎么拿钱给儿子看病换药啊?

所以他不敢耽搁,只能继续带着渺茫希望,敲着锣钹,朝着前面这破烂村子赶来。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多高了,面前那些茅草破瓦房到处炊烟袅袅的,他还没有进到村子里,便能闻到股油烟柴火味儿,还有那些蒸馒头熬稀饭的香气,让他馋得直想流口水。

此刻他真希望他家就在面前这村子里,让他可以匆匆赶回去,端起婆娘熬煮的清稀饭,啃着馒头,就着黑褐色豆瓣,稀哩呼噜地吃个痛快,吃得他滚肚溜圆的。

可惜那只能是幻觉,是臆想,他现在还根本不敢回家;他现在即便回到家里,那凶婆娘也不会给他饭吃。

所以他摇摇脑袋,让自己很快清醒过来,然后继续敲着锣钹往前走,指望着能在这个破烂村子里接到一两单生意做。

谁知他生意还没找到,便在村头遇到这群毫无家教、调皮捣蛋的野孩子。

他们竟然敢毫无顾虑肆无忌惮地冲着他瞎喊,就连他走到跟前,都丝毫不害怕。

黄瘸子窝着股无名火,觉得这群小家伙叫得很嫌烦,忍不住高声喝斥了几句。

谁知这群孩子根本就不把他这瘸腿男人放在眼里,任凭他怎么恼怒发火,高声训斥,都毫不介意。

甚至他越生气,越训斥,他们竟然叫得越欢腾,就像刻意要跟他作对,刻意要拿他取乐寻开心似的。

黄瘸子怒不可遏,顺手扯了根灌木枝条,瘸着腿,颠跑着,想冲过去教训他们。

那群孩子看着他恼羞成怒地扯着枝条,要冲过来打人,赶紧嘻笑着,哄然逃散开来。

其中有个孩子叫赵狗儿,胆子特别大,站在埂坎边,根本就不把他当回事儿。

黄瘸子拿着枝条冲到他跟前,并没打他,只是高声喝问着,他为什么要乱喊。

谁知那孩子竟然爱理不理地说:“管你妈屁事啊?我们几个又不是在喊你!”

“你不是在喊我?那是哪个呢?狗杂种,,一点家教都没得!”

“我们喊劁猪匠,又不是特意喊你,这个世界到处都有劁猪匠,昨天还有个劁猪匠,来给我二婶家骟鸡呢!”

“当劁猪匠就该你们乱喊啊?你妈没教过你们,对着长辈要有礼貌啊?”

“我妈教不教我,管你屁相干?你这个烂劁猪匠,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吃饱饭撑着了。”

赵狗儿丝毫不害怕黄瘸子,嘴又硬,脾气又倔,还动不动就张口乱骂人。

黄瘸子气得浑身冒火,情急恼怒之中,举起手里那根荆条,气咻咻地打了他两下。

赵狗儿是个倔强孩子,有些不服管教,平时连他爹他妈都有些拿他没办法。

所以黄瘸子这两荆条抽过去,顿时将他那股野性子激发起来,简直就像招惹着条小疯狗似的。

他可能被打得有些痛,所以高声号哭着,不断抓着石块泥巴,没头没脑地朝着黄瘸子砸打过来。

黄瘸子腿有残疾,不便跳跃,闪避笨拙,还真被他狠狠地砸着了几下。

这孩子砸了他几下,还不服气,还不肯罢休,还要继续捡着石块泥巴来打他。

招惹着这野孩子,黄瘸子就像不小心捅着个马蜂窝似的,还真拿他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他哪还敢继续打他啊,他现在只想尽快抓着他,控制住他,别让他随便捡着石头泥巴,乱砸乱打一气。

所以他扔掉荆条,乘着他低头弯腰捡着石头,赶紧跑过去,迅速抓着他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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