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河东大旱,朝廷赋税不减,家中交了赋税便没粮食,老父可怜我尚在襁褓的幼子,忍痛卖了一半田地换粮。想不到那郭姓豪强贪图我家良田,勾结官吏伪造田契,将我家田地全部强占。”蒲喜面无表情目视远方,语气平静得像是再说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我家人前去郭家论理,反被打得遍体鳞伤,事后还被狗官判了滋事之罪,我妻受不了屈辱,抱着孩儿投了河,留下受伤在床的老父母活活饿死在家中。”
刘备听得喉咙发干,他咳嗽两声清清嗓子,“你后来怎么知道的?”
蒲喜看他两眼,继续说道:“我回到家乡才发现家没了,昔日乡邻见我如见瘟疫,根本不敢与我说话,便知道事有蹊跷,于是暗中查访,查到是谁买了我家良田。顺藤摸瓜,趁夜潜进那豪强家中,嘿嘿,他起初还不说,等到我将他全身筋脉一根根挑出来,他便什么都认了。”
“所以你自毁面容,从此就跟着张角作了贼寇。”皇甫嵩听得浑身冰凉,他也无法想象自己若是经历这种惨事之后,是否也会如此报复。
“我杀了他满门二十七口,第二日晚上又潜入县里,将那狗官全家杀了。”蒲喜讲到此处,脸上那一条条像大蜈蚣一样的刀疤似乎都要活过来一般,“身为人子,不能尽孝;身为人夫,不能养家;身为人父,不能庇护,我还有何面目去见先祖,去见妻儿老小?当日我在郭家和县令家中,每杀一人,便在自己脸上划上一刀,只当是为家人报仇了。”
这一番话仿佛字字带血,说得在场众人都是心惊肉跳,而心惊肉跳过后则是极度的心情低落,皇甫嵩是将门之后,自然无须担忧家中之事,但其余的人几乎都是普通人家,蒲喜的遭遇对于他们来说也未必远在天边,永远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刘备尽力平复心情,他作为现代人,对于蒲喜所说的这种苦难也仅仅在书本上见过,根本无法想象这种事情发生在眼前时自己是何等心态。
“报仇雪恨无可厚非,但你跟随张角作乱,岂不是南辕北辙?”一直默不作声的赵云突然开口。
赵云是跟着刘备一路走来的,从冀州北部到荆州东部,见到了无数黄巾军和因为黄巾之乱而失去家园的流民,他自然有发言权。
“为国效忠我佩服你,家中惨遭变故我同情你,手刃仇人我支持你。”刘备也说话了,“但你跟随张角起兵这半年来,杀了几个鱼肉百姓的贪官土豪,又杀了多少和你一样出身,无怨无仇的百姓,抢的粮食有多少是来自土豪,多少来自百姓?”
“蒲喜,睁开你的眼看看,百万人因为你们而流离失所,饿死在路边,荒野中。你为了报复自己对贪官污吏地方豪族的恨意,伤害的却是和你一样出身的百姓,那些官老爷们一样安坐在朝廷里,那些真正的大家豪族们依旧躲在坚实的坞堡里面。”
“张角口口声声拯救万民,而你们实际上毁掉了更多人的生命,抢走他们赖以生存的粮食,你们的行为并不像口号那样美好。扪心自问,你们所到之处,还有没有人耕种,有没有人生产?你有没有想过下一年你们该吃什么?吃草?吃人?”
蒲喜一声长叹,“皇甫将军,罪人甘心伏诛,毫无怨言,但这天下大乱的罪魁,我是不认。”
皇甫嵩冷冷望着一心求死的蒲喜,“谋杀朝廷命官,附逆从贼,攻破州郡,哪一样都是死罪。老夫念你昔日有功于国,故而斩杀黄巾贼卜已,将我凉州军壮士蒲喜安葬,你可有异议?”
蒲喜双膝跪倒头颅低垂,高大的身躯也显得佝偻了几分,披散的长发垂在面颊两侧,“多谢大人厚恩。”
“推下去,斩了。”皇甫嵩再不看他一眼,转身向后走去,“传令,安营扎寨。”
刘备看着蒲喜在夕阳下越走越远,心中百感交集,他只觉得自己胸口闷得不行,喘不过气来,特别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声嘶吼一阵才能将压抑的情绪释放。
看看周遭,那些北军将士也都差不多有相同的表情,他们大都也都是平民出身,凭着捐躯赴难,视死如归的一腔血气支撑着走到现在这一步,而蒲喜的遭遇其实距离这些人并不遥远。如果说以往遇见的那些黄巾贼众们哭诉苛政和世家豪族逼得他们不得不起来反抗,这些将士们还可以狠下心用大义来欺骗自己,那今天蒲喜的控诉,则让他们第一次产生了对自己的怀疑。
刘备带着关羽张飞等人走向自己的营地区域,一路上众人默默无言,连生擒蒲喜,立下头功的张飞也情绪低落,低垂着脑袋不愿意说话。
幸好押送蒲喜到皇甫嵩那里的只有刘备和几名首领,义勇们并不知道这中间发生的故事,他们欢欢喜喜地打扫战场,将扔下武器的黄巾军俘虏们安置起来,然后开始打下木桩,将葛布制成的帐篷搭建起来。
“陪我走走吧。”刘备扔下一句话,自顾自地背着手向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