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雍忽然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笑意，向四众点头致意后，说道：“让我来说说。”张仃发道：“你坐下说，免得累着。”崔雍含笑谢过。却拄着拐杖没动，崔雍从他十五岁走出书斋说起的，此前他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没什么好说的。实际上在入张弘靖幕府前，崔雍的故事平淡无奇，几乎听的人昏昏yu睡，直到他说到得张弘靖宠妾举荐为判官一节时，众人才兴趣稍振。</p>
李熙忍不住问他张弘靖宠妾为何要举荐他，崔雍脸微微羞红，说：“她是我青梅竹马的表妹，我们差点成了夫妻。”</p>
曹谷问：“那你们此后有没有……”</p>
崔雍摇摇头，回答说：“让曹兄失望了，我跟她之间是清白的，她举荐我不久，就病逝了。张弘靖是因为思念她，才高看我一眼的，可是我后来辜负了他。”</p>
曹谷嘘然一叹，不知为谁。李熙也叹了一声，他终于解开了久藏在心中的一个谜。</p>
崔雍继续说的他的故事，但除了他跟表妹这一节，让人感兴趣的不多。在许多人看来崔雍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自在潭州城下被唐国jiān细下毒后，他就一直都在养病，什么都没做，什么错也没犯，在张弘靖幕府干的那些事早先大多都听过了，他是一个清白没故事的人，怪不得敢主动站出来，他这么做无非是表个态度，以示对张孝先的巴结。</p>
诸王之中数他底子最薄，没兵没地没人脉，没有张孝先的关照，他凭什么做王？</p>
崔雍说完他的“故事”，拄着拐杖，环顾众人，微笑着，以轻松的语调徐徐说道：“我自幼家教严格，十五岁前不曾杀过一只鸡，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出仕以后，也是循规蹈矩，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入张弘靖幕府后，干了一些荒唐事、丑事、恶事、龌龊事，也都是官场的那一套。归正教以后，我多半时间都在养病，诸位或许以为我没什么可说的，不做事就不会犯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错一开始就注定了。”</p>
说到这，崔雍顿了一下，苍白的脸sè忽然变得灰黑起来，他嘴唇颤抖了一下，下了极大决心似的，再抬起头来时，他望了眼李熙，这无意的一瞥，却让李熙心骤然发紧。</p>
“我其实是唐国内寻访司的鹰探，入张弘靖幕府是为了监视他，混入正教是为了刺探消息。”崔雍抓握拐杖的手骨节发白，绷的贴紧，身体也微微发抖。“唐国内寻访司鹰探”这八个字在李熙心头掀起了滔天浊浪，他的心骤然沉入冰窟。崔雍是内寻访司鹰探算不得什么，李熙也早就有所怀疑，但他怎能自己说出来？愚蠢，愚蠢的人呀！</p>
让李熙心底掀起狂风巨浪的那八个字，在别的地方却直如投入池塘的一粒小石子，激起的只是一圈圈涟漪。没办法，在崔雍说出这八个字前，还不曾有人听过这个名字，内寻访司，是干什么的呢，找猫，找狗，还是找人。</p>
“……在韶州大牢和chun护法王和秋护法王一番深谈后，我改变了主意，决心弃邪归正。唐国那边恨我背叛，这才想毒死我。我做过唐国鹰犬不假，但我指天发誓，我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同袍兄弟的事。”崔雍说完，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是非罪恶，请诸位同袍评断，若觉得我崔雍该杀，我甘愿领死，死而无怨。”</p>
崔雍深深地垂下头去。</p>
整整有一盏茶的功夫，李熙的脑子都是空白的。</p>
张孝先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在李熙的身上停留最久，然后他拍拍崔雍的肩，向众人说道：“崔护法的话诸位都听到了？”</p>
曹谷愤怒地吼道：“听到了，朝廷的探子，杀了！”</p>
陈苏纠正道：“他是唐国朝廷的探子。”</p>
刘夏尖叫道：“哪国的探子也是个死！”</p>
其余诸王自重身份或觉得事有蹊跷，都没再吭声。</p>
张孝先忽问胡尖：“充当敌国jiān细是什么罪？”</p>
胡尖大惊，吱吱唔唔答不上来，他这个御史大夫此前对张孝先抄袭唐律制定的《大圣典》翻都没翻过，又哪里答的上来，一时不觉老脸通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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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死寂。</p>
“充当敌国jiān细，自然是死路一条。但探子和jiān细不是一回事，唐国内寻访司的鹰探跟唐国的县令、刺史、将校们一样，只是一个官位，仅仅只是做过唐国的官就有罪吗？没有罪的。只有与我大圣国为敌的唐国官员才是有罪的，该杀的。”</p>
曹谷张开了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来。张孝先的目光yin冷的像把刀子，让他望着也觉得害怕，是发自骨子里的害怕。</p>
“若是曾经做过唐国的官就要处死，那我们四大护法，东南王、西北王都要处死，推而广之，你们这些做过唐国乡绅、百姓的人是不是也该处死呢？”</p>
众人哄笑。“那不能。”毛耀笑着说，“这么干咱们自己就把自己灭了。”</p>
张孝先拍着毛耀的背，赞道：“说的好，西北王这话说的在理啊！大圣国脱胎于大唐，咱们这些人与大唐都有着割舍不开的瓜葛，不能因为曾经做过唐国内寻访司的鹰探就要赶尽杀绝。只要他皈依神火道后不做对不起同袍的事，那他就还是自己人。”</p>
张仃发道：“只要他肯和唐国割断关系，就仍旧是同袍兄弟。”</p>
王弼道：“东王这话在理，崔护法以前做过什么不打紧，东南王以前还跟我打过仗呢，如今不也一样是同袍兄弟？只要坦白说出来，以前的旧账可以一笔勾销。”</p>
众人纷纷附和说是，</p>
张孝先道：“这就是我和崔护法当年定正教为神火道的缘由。万般罪恶皆可在神火里焚化为灰烬，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p>
曹谷道：“那么我杀人的罪过也可以一笔勾销吗？”</p>
张孝先笑道：“若不然你我都免不了火刑架上走一遭。”</p>
曹谷哈哈大笑，连声赞道：“好，好，好！我喜欢这把神火。”他这些天一直担心自己杀孽太重将来不得好死，听张孝先这么一说，如释重负，轻松的不得了。</p>
张孝先挽着崔雍的手，扶他站起来，向四众郑重说道：“崔护法的事已经说清了，今后我不希望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他的过去。旧ri罪孽，一笔勾销，重新做人，护法王还是护法王。”</p>
曹谷拍手赞好，众人点头称许，崔雍泪流满面，环环作揖，感动的说不出话来。</p>
不及张孝先说话，曹谷抢先道：“我先说，我先说，我把我干过的腌臜事都说出来，借神火一把烧为灰烬，好重新做人。”</p>
曹曛咳嗽了一声，喝道：“尊卑长幼有序，哪就轮到你来说了。”</p>
陈苏嘻嘻道：“是呀，是呀，要说也得从头说起嘛。”</p>
王弼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向众人团团一揖，道：“这里我年纪最长，排位最前，那就由我来说，我把我以前干过的腌臜事都说出来，请大伙评断评断，能不能借神火一把烧为灰烬，好让我重新做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