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间初夏来临。蔡老先生虽说三个月不曾
听到泉州府有什么风声,却仍然放心不下。蔡家在漳州的
“怡盛”店扩大门面,泉州的酱油铺悄悄歇业,举家迁往漳
州。蔡老先生又买下“怡盛”店后的几间房屋,杏香母女也
离开枋尾村,居住在店后。庄牛还是跟在蔡老先生身边。
蔡玉明在父亲的督促下,白日读书,夜晚练功。蔡玉明
自幼聪颖,私塾先生在时,私下常夸蔡玉明。蔡老先生见儿
子长大成人,指望他能中科举,耀祖光宗,望子成龙之心更
为迫切。
这一日,一位白发苍苍、鹤发童颜的老人前来拜访蔡老
先生,蔡老先生一见此人,连忙迎上前挽住老叟哈哈笑道:
“黄先生,今日什么风将你刮来?”
“得知先生举家迁至漳州,老夫路过此处,专来庆
“
贺。
“黄先生从老家南安来?”
“回南安文斗村小住几日。”
“黄先生八十八高寿,身板硬朗,步履矫健,真是有福
之人!”
蔡老先生接过老人的竹拐杖,搬椅泡茶,拿出泉州“源
和堂”果脯蜜饯招待。蔡老先生为何这般敬重这老叟呢?原来老人是泉州民间有名的学问家,姓黄名课,予思逊,号柏
山主人。他长于方言音韵研究,著有《汇音妙悟》一书,此书
对闽南人读书识字学官话颇有裨益,在漳泉一带流传甚广。
蔡玉明的书案上,便有此书。此公不仅精于音韵,对书画琴
棋皆有造诣。奇的是他不曾拜过名师,全靠自学,三十岁便
著书立说。黄谦家居蔡家在泉州的“怡丰”店旁,蔡老先生
对他极为钦佩。
“黄先生,您是八子八高寿的老人,为何不辞辛苦,进
到漳州城?”
“收集一些泉州名人的字画。我都是坐轿赶路,不要
紧。”
“先生现居漳州何处?”
“南山寺。”
蔡老先生知道黄谦与南山寺的慧灵法师是诗友。
“家中可好?”黄谦乐呵呵地问道。
“好好,犬子在书房读书,先生学问高深,望能指点指
点。”
“去看看。老髦昏聩之人,谈不上指点。”老人缓缓地
站起,蔡老先生连忙递过龙头拐杖,引着他进到后屋。
蔡老先生来到蔡玉明的书房,敲门喊道:“明儿!”
无人答应。蔡老先生推开房门,屋内空荡荡的,哪有蔡
玉明的影子?
“这孩子跑到哪里了?”蔡老先生皱着眉头说道。后院
传来人声,蔡老先生猜想儿子在那儿,又领着黄谦沿照壁过
了二道门到后院。两人方要进院门,黄谦拉住蔡老先生避到门边,说道:“别惊动他俩,咱瞧瞧他们的功夫。”
院子挺宽阔,四周都是砖砌的墙。沿墙种着一溜美人
蕉,一排刀枪戟钯等兵器竖在院子的右侧。杏香穿着一身粉
红的绣花剑衣,身材丰满苗条。她已舞了一阵剑了,额上的
汗水粘住了几缕留海。蔡玉明说道:“舞得有点模样,看我
练。”
蔡玉明手握短穗双剑,身子敏捷,左盘右旋,嗖嗖风
响,剑光四射,令人眼花缭乱。美人蕉忖着蔡玉明白哲的脸
庞,人显得分外精神。
“嘘一”
黄谦老人见蔡老先生要唤蔡玉明,连忙止住,悄声说
道:
“这剑舞得真好!”
“不是老夫卖弄,智释师父传给犬子的一套少林八仙醉
剑更为精采。”说起儿子的武功,蔡老先生脸上不禁浮上得
意之色。
“那姑娘是谁?”
“老夫的外甥女。”
黄谦老人端详了一阵,眼角漾出笑意,捋着银须赞叹道:
“天生地设的一对!”
老先生的话触动了蔡老先生的心事,蔡老先生叹道:
“好事多磨呵!”
黄谦老人忙问什么缘故,蔡老先生扶着他回到客厅,将
十五元霄节之事诉说一遍,老人连声叹息。
黄谦老人临告辞时对蔡老先生说道:“我要在南山寺住
月余,可叫玉明有空来玩。”
蔡老先生点点头,脸上浮现高兴的神情。黄谦笑道:
“玉明这孩子会吹铜箫吧?方才老夫见他屋里挂着一支,他
若去玩,让他带上箫与剑,老夫愿长长见识。”
先生之言差矣,玉明区区一竖子,哪能谈得上让长辈长
见识。”
“后生可畏哩!”
“黄先生说笑了。”
“说笑?今日之言可不是说笑。平时说说笑笑,寄情于
学问与山水之间,才是“说笑”哩。”
蔡老先生见黄谦老人认了真,笑道:““寄情于学问与
山水之间',这话有理,这恐怕也是先生高寿的缘故吧!”
黄谦老人被逗乐了。他起身告辞,蔡老先生亲自扶老人
上二人抬三人扶的黑油齐头轿。
晚饭后,蔡玉明照着父亲的吩咐,带着箫与剑,到南山
寺拜见老前辈。灵慧法师领他走进藏经阁旁的一间小巧精致
的禅室,黄谦老人正在读血书《华严经》,见蔡玉明来,起
身让坐。灵慧法师陪坐一会儿就告辞了。
“玉明,你平日读什么书?”。
蔡玉明报了一串书名,黄老先生听后摇摇头,问道:
“令尊大人要让你考科举?”
蔡玉明点点头,掏出几张纸,双手捧给老人,恭恭敬敬
地说道:“这是晚生的拙文,父亲大人让我带来请先生批
改。”
老人笑道:“八股文?”
蔡玉明答道:“父亲说我文章不如武功,请先生指教。”
老人随便将文章翻翻,说道:“我没叫你带八股文
“
呀。
蔡玉明见老人对八股文不感兴趣。心中有些疑惑,又不
好说什么,抬头瞧见对面一幅画,不禁被吸引。
黄谦老人见蔡玉明着迷似地看着这幅画,兴致勃勃地说
道:“这是黄吾野的《雪里梅花雾里山》,此画曾在明代京
师轰动一时。明神宗颇赏识黄吾野的画技,要他留京做官,
可不愿以画艺侍奉天子,言道:“吾野人也”,返回惠安崇
武。他是我们泉州府人哩。乃明朝嘉靖、隆庆、万历年间的
名诗人,兼擅书画,世称三绝。老夫喜欢他的画,更喜他的
为入,用重金买下此画,凡乎倾家荡产。”
蔡玉明亦知黄吾野,他的私塾先生是崇武人,擅于丹
青,曾对他说过此画。黄吾野的这幅名画,是观看了元宵花
灯面作的。
蔡玉明站在画前,口中“啧啧”作响,连声叫绝。黄谦
又指一幅字条对他说:“这是老夫的书法,抄的是黄吾野的
诗句:苍龙千岁鳞,绿玉四时色。可怜姑射仙,共作山中
客。”
蔡玉明瞧了好一阵,见黄谦老人的字果然写得好,字形
方扁,直率天真,如画沙剖玉,令人心荡神怡。八十八岁的
老翁,还能写出这般字来,可见功夫非浅。蔡玉明赞叹道:
“先生的字有北魏书意。”
黄谦老人哈哈笑道:“老夫有什么能耐。此字乃摹仿明
末书法大家张瑞图的碑文。张瑞图亦是泉州人,浔尾村有他
写的石碑。”
蔡玉明见黄谦老人提起张瑞图,不由想起民间传说,人
们都说张瑞图是水星,藏其字画者可以避火灾。黄谦老人说
道:“玉明,你可别重字不重文啊。诗文的意思很明白,说
的是松竹梅岁寒三友一块到山中做客,诗人有不愿入时流之
意。”
蔡玉明不语,黄谦老人微笑道:“这--幅画,一首诗,
不知抵多少八股文。老夫从不学八股,连儿子都让他学医去
了。令尊大人不知此事,还以为我是八股高手哩!”
黄谦老人说到此处,开怀大笑,流露出--副天真直率、
豁达不羁之态。他见蔡玉明眼神有点儿迷惘,又笑道。
“你若瞧得起老朽,明日起跟我学字画。”
听说老人要教自己字画,蔡玉明欲拜黄谦老人为师,却
被老人拦住,笑道:“唐人苏涣有诗曰:“忽如裴旻舞双剑,
七星错落缠蛟龙”,杜工部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
序》更是写出“剑神”。老夫观人舞醉剑,皆为单剑,何曾睹
过“双醉剑”!玉明,你那铜箫乃一绝,醉双剑更为一绝。老
夫观你舞剑,心旷神怡,痛快淋漓。书画相通,书剑亦相通。
诗曰:“龙飞天门,虎卧凤阙',便是此意。你虽年幼,却多
才多艺,咱俩结个忘齿之交吧,不必拘于世俗,老夫不好为
人师。”
蔡玉明闻言楞了半响。他是尊老敬贤之人,怎敢与老前
辈平起平坐,称兄道弟?他缠住黄谦老人,苦求半日,老人
方允他以“思逊师”称呼自己。
思逊师为教蔡玉明书法绘画,在南山寺多住了三个月,
蔡玉明夜夜上他那里,学得很勤奋。一天夜晚,黄谦老人拿出纸墨说道:“玉明,你写几个字我看看。按我的教法
写。”
蔡玉明摊开宣纸,捏笔凝神,直将丹田之气运到中指、
食指,然后挥毫泼墨,只见他手指微动,气贯双指运至笔
尖,笔锋顿挫转折,波粼相望,沉隐流畅,写出的字自有一,
番韵味。
“好!”黄谦老人大喜,侃侃而言:“玉明,你照此苦
练,必能练出一手好字。大凡名家高手,自有一绝。字画若
有神,须以气贯之,如此作画写字,常能出奇制胜,耐人寻
味。”
蔡玉明大悟,笑道:“据思逊师这般说来,练武与习文
同出一理罗?”
老人连连点头,说道:“是啊,老人近日常观你练拳,
见你拳脚身法刚柔相济,快慢相随;力由足来,松而不懈,
紧而不僵,圆转如意,一气呵成,恰到好处,总觉得妙不可
言。就书法而言,讲究自然开阖,这岂不同出一辙?我看了。
你的醉剑,便想起张旭的狂草,大有感受!玉明,凡要在技
艺学问上自创自成一派,不论武艺丹青,皆须善悟事理,你
可要记取老夫此言。”
蔡玉明将思逊师的话默记心里,日后果然练出一手好字
画。
黄谦老人又道:“老夫明日返泉州,留一钮印章和一盒
印泥给你。”
老人摸摸索索从肚兜里掏出印章和印泥,蔡玉明接过细
瞧,见花果钮印的印文以“剑箫少年”四字成章。篆书工整自然,朴茂洒脱,棱角不露,庄重圆净,当下面露喜色,爱
不释手。他又打开印泥盒,只觉浓香扑鼻,原来黄谦老大送
的是漳州老店“丽华斋”八宝印泥,为世上珍品。这印泥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