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日的,你们吵什么吵……”</p>
李万顺的脚还没有迈进厢房,口头禅已飘进来,屋里顿时安静。借着油灯的光亮,只见裹脚布、平底鞋、针线篓、棉花、明矾粉等裹脚用的物件散落一地。</p>
可怜小贞香本就生了一副细弱的身子和瘦小的脸,此刻的小脸上挂着泪珠,杏眼汪汪。她裸露着白嫩得莲藕似的一双小腿和脚丫子,突兀地站在床边,煞是楚楚可怜。她小嘴微启,好似随时准备据理力争。她的娘翠姑拿着鸡毛掸子气哼哼的坐在屋中央的椅子上,两边站着来劝架的大女儿贞兰和幺女儿贞莲。</p>
“你们就闹吧,等着别人看老子的笑话!”李万顺进门就呵斥道。</p>
“咦,你把话说清楚,‘你们你们的’,你说谁呢!”翠姑质问道。</p>
“说的也有你。不是你生不出个带把的,我李万顺怎么会有今天?大的裹脚,小的裹脚,你生出来的个个都要裹脚。靠这些裹脚的,我李家的香火还怎么续!”</p>
翠姑正要发作,贞香看爹娘争吵就要开战,忙拉开父亲嘟囔开了。</p>
“爹,”她含泪轻声叫着走过来,一把抓住李万顺的胳膊撅起小嘴说:“这裹脚是谁发明的,真残忍!好好的一双脚,为什么要荚成一坨臭肉?以后让人家怎么走路,怎么干活呀!我不想裹。爹,你们别让我裹好吗?”</p>
没等李万顺开腔,翠姑涨红着脸扒开贞香,说句“你的事先放放”,目光直逼丈夫。</p>
“李万顺,你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跟我过不去啊!今天你终于现了原形。你嫌弃我,嫌我没有给你生儿子。好哇!”</p>
这一声“好哇”似叫板,随着叫板一片阴柔上了她的脸,翠姑那花鼓似的悲腔开始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十七岁不顾村东头财主家求亲而嫁给李万顺说起,怎样在灾荒之年跟着他身背三棒鼓,逃荒要饭走四方;怎样忍饥挨饿一路奔波来到这云江城,穿街过市流浪,沿门乞生遭人白眼;怎样吃尽千般苦,受尽万茬罪,桩桩件件说了个够。</p>
翠姑的一双大眼睛在浓长的睫毛下泛着泪光,满含悲屈和苦痛。她由于呕气双肩在颤动,可以看见坚实的胸脯在碎花布的衣衫下一起一伏地颤动着。她呜呜啊啊,悲腔小曲一唱三叹,直说得鼓儿咚咚,锣儿锵锵,就象一对儿钹,把李万顺生生扣住,只见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动弹不得,只能耳听数落,心生闷气。</p>
贞香三姐妹在娘亲的诉说中也不禁跟着流出了心酸的眼泪。</p>
翠姑指着李万顺,又一声叫板:“李万顺,你忘本了呀!”</p>
一场由裹脚引出的风波变成了控诉会,最后在翠姑的婆娑泪眼中默默收场。</p>
把三个女儿的脚都裹成三寸小金连,这一直是翠姑的梦想。</p>
翠姑除了腰肢儿不粗脸盘儿不大,哪儿都生得大气。她生得一双大手,一双大眼,还有一双大脚。大手从小干农活,栽秧割麦摘棉花,一年四季在黄土地上劳作。十七岁那年,她和流浪唱花鼓的李万顺对上眼并嫁给他,跟着他用这双手学会了打三棒鼓,学会了敲碟子打湘莲,再后来又靠这双大手摸清了烹饪门道,做得一手好菜,愣是把“东门小饭馆”做得红红火火。翠姑的一双大眼忽闪闪,李万顺在被窝里时常说,爱死这双眼睛,当初就是被看了一眼,骨头酥麻非她不娶。翠姑的脚大,五大三粗,可李万顺从来不嫌弃,他说多亏这双大脚塌实有力,灾荒年跟着他走街串巷,走遍了广褒无垠的江汉平原,最终来到云江县安家,成为城里人。这些年来,翠姑起早贪黑,千辛万苦,和李万顺一起卖力的操持,家底也渐渐殷实起来,若没有翠姑的大手大脚,哪有李家的今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