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前往泗水别院的计划只得暂缓。</p>
宋氏捧着手炉坐在热炕上陪他画画，低头翻着一卷书。</p>
谢翊少年时不喜读书，后来却不知怎地听进去了汪仁的话，在书院里苦心攻读几年，回来后一举高中，进了翰林院。再后来，他便开始著书作文。又兼他只满心埋头做学问，朝堂争斗几乎从不参与，愈发得了泰帝器重。</p>
宋氏翻着儿子著的书，却觉看不明白。</p>
曾几何时还被她扭着耳朵逼着去念书的儿子，突然间就变得高深莫测起来。</p>
她合上书，揶揄道："我倒生了个书呆子出来。"</p>
然而话音落后，身旁的人却并没有接话。</p>
心头蓦地一跳，她丢开了书便转头看去，却见汪仁坐在那提着笔，突然倒了下去。</p>
****</p>
这一年的冬天，他们没能去成泗水别院。</p>
汪仁病了。</p>
病得厉害。</p>
鹿孔来号过脉后，皱紧了眉头。谢姝宁便没敢叫宋氏在旁听着，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里悄悄商议起来。汪仁的身子瞧着一向不错，但底子却是不好的，是以病来如山倒，一下子便将人击垮了。</p>
他小时候吃过太多苦头，数九寒天里连件厚实的衣裳也穿不上，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寒气入骨，经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寻常人都更怕冷。他总似笑非笑地说是因为冬日的天看着太沉闷，色调昏暗、冷锐，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p>
就好比他也不喜欢夏天一般。</p>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啊...</p>
由内而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怕。</p>
身上冷，心里更冷。</p>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小时候就已经尝遍了。大了些，入宫摸爬滚打，更是见惯了阴险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里灌下凉水还要冷上百倍。</p>
红尘六合，漫天凄寒。</p>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为温暖的一件事。</p>
他身上有旧疾，好了愈合了，病痛却终究是留下了。</p>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为的人，从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如何，能活几日，又能活成何等模样。他生无可恋，死亦不觉畏惧。药是能不吃就绝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浑不在意。</p>
可他是伤过根本的，到了年岁，原本细碎的病痛就都一股脑冒了出来。</p>
小病也成了大病。</p>
鹿孔摇了摇头，说没有法子了，只能调理着再看看情况。</p>
谢姝宁听着，双腿一软，扶着燕淮方才站稳了，但泪水已从眼眶里簌簌滚落，止也止不住。</p>
明明前些日子见他时，人还好好的，能说能笑也能发脾气，怎么一转眼就病成了这样？</p>
她不愿意相信，可在场的人哪个也不比她难过得少。</p>
母亲若是知晓了，只怕是受不住。</p>
她便瞒了宋氏鹿孔说的话，只说得静养着。</p>
然则宋氏好瞒，汪仁却不是个能轻易瞒得过的主。待到他醒来，见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过来。</p>
宋氏坐在他身旁，握着他微凉的手，轻声问他可要用些什么。</p>
昏过去后，他粒米未进，连滴水也曾喝过。</p>
汪仁神色疲惫地将脸贴在她掌心里，低低道："渴了..."</p>
宋氏红着眼眶应下，起身去倒水。汪仁便抬手招呼了谢姝宁跟燕淮走近，只问了句："是不是没法子了？"</p>
"没什么大碍，您只管养着便是。"燕淮摇摇头。</p>
汪仁便去看谢姝宁。</p>
谢姝宁微微别开脸去，道："您别担心。"</p>
汪仁叹口气，没有再言语。</p>
吃了半个月的药，他身子好了一些，但精神却总是恹恹的，人更是飞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么都只觉得味如嚼蜡，渐渐的便愈发没了进食的念头。</p>
当着宋氏的面，他却逼着自己吃，笑着一点点都咽下去。</p>
可等宋氏一转身，他便尽数吐了出来。</p>
鹿孔说他喉咙里长了东西，若想去掉非得切开了喉咙不可，可这切开了，人也就去了。</p>
果真是...没有法子的事。</p>
阿丑得知了消息，匆匆赶来，进门一声不吭，提了裙子撒腿便往汪仁那跑，推门进去跪在他病床边便哭，泪如雨下。</p>
她六岁那年，抓着糖葫芦兴冲冲去找姑姑娴姐儿。</p>
天很热，院子里的大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夏蝉在里头尖利嘶鸣。</p>
她一边走一边仰头朝着大树顶上看，板着小脸腹诽，回头便让人都将它们粘了去，免得扰了姑姑清净。</p>
可年幼的她不知道，姑姑再也不会觉得它们吵闹了。</p>
她拐个弯，越过一棵树，便看到姑姑背对自己坐在轮椅上看书。她高声唤着"姑姑"跑了过去，却没有得到回应。她以为她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看了看。却见姑姑闭着眼睛没有动静，原本盖在膝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p>
她愣了愣，推着她手臂叫了两声，姑姑却毫无反应...</p>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说没便能没了...</p>
她失去了姑姑，如今连最喜欢的姥爷，也将要失去了。</p>
阿丑哭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哭花了脸也不顾，嘟囔着要去找鹿孔算账，什么破大夫，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爷，他算什么大夫！</p>
汪仁躺在病床上，却笑了起来。</p>
他说："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快不要哭，都是成了亲要做娘的人了，哪有这般哭法的。"</p>
"他要是神仙那该多好..."阿丑大睁着眼睛，泪水却仍像断了线的珠帘，落个不停。</p>
汪仁"嗳"了声，摇头道："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罢了，哭什么。"</p>
阿丑难受得说不上话来。</p>
汪仁瞧着，语气也渐渐哽咽："我都一把年纪了，你可别把我整哭了..."</p>
说着，眼眶到底也是红了。</p>
祖孙俩伤心了一回，是夜宋氏陪在汪仁身侧，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下头的孩子，从谢翊兄妹俩说到孙辈们，一个个都记得细细的，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他记得比宋氏还清楚。</p>
宋氏握着他日渐干瘦的手，听他说一句便点个头应一声。</p>
夜色深浓，汪仁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p>
"可惜了，没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别院。"</p>
"等你好了再去，也是一样的。"宋氏语气轻柔地道。</p>
汪仁便翘起嘴角笑了笑，紧紧扣住了她的手。</p>
天色将明的时候，他不再说旁的，只一遍遍唤她的名字。</p>
"福柔..."</p>
"嗯。"</p>
"福柔..."</p>
"我在。"</p>
"福柔..."</p>
"我一直都在。"</p>
"你忘了吗？我扎根在你边上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陪着你。"</p>
"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p>
宋氏细语呢喃着，可躺在她身边的人，却再没有应过声。</p>
三声"福柔"，恍若天长地久。</p>
天亮了，汪仁却再没能起来。</p>
宋氏终于泣不成声。</p>
汪仁小殓后，移去了正堂，屋子里便空旷了下来。</p>
宋氏一个人，坐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屋子里，坐在这张他们一起睡过的床上，摩挲着一块他最喜欢的石头。他脾气硬，也像石头，难怪旁的不喜欢，偏喜欢收集这个。</p>
她往前还笑他，而今却恨不得日日陪着他九州四海到处搜罗奇石才好。</p>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她阖上眼，靠在了床柱上，微微笑着。</p>
眼角细纹道道，她也老了。</p>
但这一刻，她面上的神情万分温柔，竟是美不胜收。</p>
她这一生，遇见了他，已是万幸。儿女孝顺，各自成器，更是圆满。只可惜了，她这辈子到底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p>
一个生得像他的孩子。</p>
宋氏闭上眼，呼吸声轻轻的，似睡了过去。</p>
她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过。</p>
儿女们将她跟汪仁合葬在了一处。</p>
出殡的那一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空清澈得像是块碧蓝的琉璃瓦...</p>
*****</p>
汪仁却在隆冬大雪中睁开了眼。</p>
四周极冷，风刮在身上跟剐肉的剃刀一般。</p>
他吃力地摸了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单薄又破旧，蔽体不过尔尔，更不消说驱寒保暖。</p>
凛冽的寒风呼呼刮着，他突然间便糊涂了。</p>
他不是死了吗？</p>
可为什么这会他却穿得破破烂烂坐在地上，浑身冻得僵直。他四顾茫然，只瞧见有棵红梅树的狭长枝桠从身旁高墙里探了出来。</p>
白茫茫的细雪间夹杂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红，红梅花瓣悠悠落下来，直直落在他嘴边。</p>
汪仁仰头看着，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p>
他记得这一幕，他记得！</p>
就在这时，窄巷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p>
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直直望去，便瞧见有个裹在雪白狐皮袄子里的小姑娘赤着脚，急切地朝巷子里跑来。</p>
她身后跟着的嬷嬷追着喊："我的好姑娘快先将鞋子穿上，冻坏了可怎么好！"</p>
她却恍若未闻，跑得像只林子里的小狐狸，灵动又飞快。</p>
到了近旁，她大口喘着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p>
紧跟着追过来的嬷嬷亦看见了他，皱皱眉，伸手要去拽她，一面四处张望起来："您怎么了这是，睡醒连鞋也顾不得穿便往这跑，没得回头叫少爷知道将您训一顿..."</p>
嬷嬷絮叨着要带她回去。</p>
她却执拗地蹲下身来，从怀中取出雪白干净的帕子轻轻按在他脸上，一点点将雪水、泥水抹去，神色老成地长叹了一口气，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原来你少时长得是这副模样..."</p>
眼中泪水盈盈，好像早春时节，山间的那一汪小溪，干净明亮得不像话。（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