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听不到什么好话,奚明月唇角一挑,勾起一抹讥嘲:“是谁有区别?”
魏怜星眼里的笑意一下子就漾了开来,红艳的唇弯起,那是发自真心的欢愉,隐在那欢愉蜜笑中,是淬毒的寒凉。
“自然是有的。”
她凑近奚明月耳边,红唇轻启,以极轻的声音,一字一顿道:“譬如,淮南王呢。”
奚明月指尖一颤,脸上终于失了血色。
魏怜星终是称了心、如了愿,奚明月想干干净净跨出这泥潭,呵。
广寒神女,她今儿就要亲眼看看这神女是怎么被拽下天宫,折了羽翼的。
魏怜星一走,絮儿的眼圈便红了,“姑娘,怜星姑娘说的是真的吗?咱们眼下可怎么办?”
淮南王,让奚明月主仆惊的不是他这身份背后代表的权力,任是什么人物,一入这风月场便只是风流客,能近得了当家头牌身的,或位高权重,或富贵滔天,在妓子眼里都是男人。
淮南王叫人惊怕的,是他的癖好。
这位老王爷年已过古稀,男人到了这等年纪,又是年轻时就被酒色掏空了的,据闻那方面已是不大行的了,可恰是因此,这一位想出了许多变态的玩法来。
任是风尘女子出道前习得千般手段,落到这位手中,也挨不过数月摧残,人恐怕也就废了。
留仙阁上一位名花,萧玉娘,教授奚明月舞艺的师父,便是折在了这位淮南王手中。
三个月,出去时还是娇妍美人,归来时一身恶疾、骨立形销,已没了人样,就在留仙阁一处偏僻小院里,没撑过两月就撒手人寰了。
奚明月一颗心一沉再沉,向下去仿若无尽深渊,怎么也触不到底,直到前堂一声高过一声的叫价声灌入耳中,她才终于醒过了神来。
絮儿也已经逼回泪意,哪怕只是个丫鬟,她也知晓在这青楼里眼泪只是对付男人的武器,没有客人在的时候,这不过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握住奚明月的手,努力宽慰她道:“姑娘,怜星姑娘定是见不得你好,胡说的,叫价这才开始,她怎就知今夜胜出的会是谁呢?妈妈又怜惜你,定会考虑周全的,咱们别先自己吓着了自己。”
奚明月却不那么乐观,正因魏怜星见不得她好,方才口头上没讨着便宜的时候脱口说了这事也不见慌张,这事的可信度便更高了,因魏怜星很笃定,她便是现下知道了,也无计可施,逃不脱。
那么那位此番,应该便是冲她来的。至于外边的叫价,不过是走个过场,淮南王来了,他自己不需在前厅露面,自有豪商巨贾争相讨好,替他出价。
而妈妈,保不住她的,顶多可惜可惜她这棵摇钱树就要枯了,为她与淮南王对着干,绝无可能。
奚明月闭了闭眼,拍拍絮儿的手,道:“你往前边去探探消息,问明白了速回明月苑知会与我。”
絮儿领命去了,奚明月独自往拨给她住的明月苑去,脑中还是空的,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若真是落在淮南王手中,她该如何应对。
魂不守舍回了明月苑,连守院的婆子与她见礼也没留意。
不过一刻钟,絮儿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人已经抖得筛糠一样,“姑……姑娘,是,是他,许哥儿说,说,王爷带了一队侍卫并几个亲随同来,还……还有两条半人多高的大黑狼狗。”
十四五岁的姑娘,牙关都打着颤,已经吓得快厥过去了。
奚明月面色也是一白,视线却掠过了门外一角秋香,即敛了心神,强作轻松,笑道:“多大事,何至于就吓成这样,男人嘛,可以教的可以哄的,花些心思便是。”
絮儿叫她这突然的转变唬得愣住,眼泪都没再流了,眨巴着眼瞧着奚明月。
奚明月笑笑,自妆匣中取出一枝银累丝填珠蝴蝶簪插进絮儿发髻中,含笑带嗔道:“还为我落起泪来了,念你忠心,这簪子赏你拿去戴着玩吧,去备香汤,我要沐浴。”
絮儿稀里糊涂便被奚明月打发了,才刚转身,迎面一人裹挟着香风而来,不是妈妈红娘子是谁?她忙蹲身见礼,被红娘子一挥手打发了出去。
红娘子一个眼风也没在絮儿这小丫鬟身上停顿,脚步细碎却不慢,很快到了奚明月近前,上下瞧了奚明月一眼,见她面色无甚异样,心下才松了些许,脸上也摆出了满面的痛惜。
“好孩子,妈妈千万般小心,可那一位也不知哪里听到的消息,今儿突然就到了,你可要受苦了。”
奚明月唇边扯出一个苦笑,无奈道:“一入风尘,哪能由得我选呢,只是运道不好罢了。”
她这般认命的姿态,倒叫红娘子暗下里舒出了一口气来,淮南王哪里是她们一家青楼惹得起的。
悉心教导了近两年,倒不是全没情意的,这边把人稳住了,便细细与奚明月说些应对之法,最后从袖中取出上好的伤药放在妆台上,抚着奚明月的鬓发,道:“你是最通透的人儿,从没叫我操过太多心,方才你与絮儿那丫头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正是这个理儿,这世间哪,就没有哄不好的男人,今夜过后,那位恐怕会直接将你带走,你心中要有个成算,我往前头支应,你且好生准备。”
奚明月眉目间勾着一抹极浅淡的笑,与红娘子虚应了几句,待把人送走,那笑意才落了下来,转成了嘲弄。她站在明月苑的垂花门侧,回望身后画栋雕梁、碧槛朱栏,思绪转到初入留仙阁时。
很长一段时日,她是被关在留仙阁最偏僻的柴房中的,红娘子虽不舍得叫她身上有留疤痕的风险,不曾打过,可阁里却不知多少比毒打更消磨你心志的法子,再碰上有逃跑被拿回来的姑娘,拎上她们一圈人围观逃跑的下场,好生生一个人怎么被活活折腾死,没半点尊严,留半口气时一卷草帘就抬了出去……鸨儿有层出不穷的手段。
所以渐渐地就乖了、顺了、认命了。
便想着在这吃人的地方为自己谋求最好的待遇,去谋划一个风尘女子最好的归宿。她开始学诗书礼仪,曲艺歌舞,以及……谋算人心。
往事前尘,便抛在了川流的岁月中,仿佛她生来便是这留仙阁的月姑娘,回头细想,也不过五百多个日夜罢了,怎就似过了半辈子般漫长。
守院的婆子见她怔怔站着,半弯着腰身小意地提点:“月姑娘,这夜凉,您回屋里坐着吧?”
“没事,今晚月色不错,我在院里看看。”她听自己如是说。
那婆子躬身说了什么奚明月已未留意,抬步踏上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软底珍珠绣鞋踩在打磨得光润的石子儿上,每行一步便清醒一分,往昔种种,如在眼前,屈辱、不甘、认命、倾轧……以为在这污泥潭里能为自己争出一条不那么不堪的路来呢。
直行至小院深处,站定在一座嶙峋的假山前,假山上砌了一座集雅亭。她将手抚上那突兀冰冷的山石,面上忽就浮出一抹凄凉以极的笑来。
低等皮肉场,只需一张简陋的床,里面的女妓被贬为“咸肉”,而爬到这一行顶层的位置,一样的肮脏,却能附上一个雅字,这假山亭台是雅,她这卖色相的女妓也是雅。
奚明月阖了眼眸,再睁眼时哂笑着退了几步,猛然便撞向那假山最尖锐的一处。
倚着园门打盹的婆子,耳边忽听怦一声闷响,惊得身子颤了一颤,不敢置信地看向了院中。
院中静谧,除了方才那一声响,便再没旁的动静了,那婆子不知怎的,心头直跳,心里莫名就冒出了一个极古怪的念头。
妓馆这种地方,不管是九流还是一流妓馆,都不缺寻短见的姑娘,每年都有那么几个,可这月姑娘,不能的吧……
整个留仙阁,谁有这月姑娘拼呢?美貌是与生俱来,歌舞曲艺却是要花心思和时间苦学的,旁人花一份时间学,她花三份时间,又有天生的好优势,比较起来哪一样不是艳压群芳,要不然能叫红娘子留到快十七岁,造足了势才卖她的初夜?
那婆子一颗心扑扑跳,脚尖不自觉就向着院里迈了一步。“月姑娘?”
无人应声。
婆子腿一软,心道坏了坏了,快步就往院里小跑,越跑越快,一边跑还一边叫:“月姑娘,在吗?月……啊!!!”
第三声月姑娘只喊出一个月字,人已经绕过假山,这一眼瞧见的景象就让她嗓音被生生吓劈了调,惊得一屁股跌在了地上,然后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嚎:“来人啊,快来人,月姑娘寻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