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正要去开门,他走了几步,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下,停住了,又跑了回来,很激动地,低声对方万力说道:“阿力,阿力,快去开门,有客户找上门来了!”
“哦?这么晚?”方万力很诧异。
“是啊,红头发,肯定是个‘老外’。”
方万力起身去开门,隔着玻璃门依稀可见门外站着一个人,有一米八左右,体型硕大,占了半个门,确实像个外国人。
门一打开,才发现是个黄皮肤,头发是染的。
只见他四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红色西装,露出粉红色的衬衫,打着红色领带,右手拿着一个褐色手包放在肚脐处,左手握一把大哥大附和其上,像个大老板。
“请问您找谁?”
那个人看了方万力一眼,面无表情地绕过方万力,昂着头径直走进屋来,脚上的红色皮鞋“噔噔噔”作响。
他走到大厅,翘起嘴巴,做出很无语的表情,四处张望,看看办公区,看看天花板,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方万力觉得这人的行为很奇怪,正要上前问个究竟,方万英也走了过来,问他:“您有什么事情吗?”
那人放下高翘的嘴巴,两只眼睛贼贼地盯着方万英不放,反问道:“你就是表妹方万英?”
表妹?这人是谁?
叫方万英表妹?那不是我表哥?方万力想。可是这人见都没见过,细数所有亲戚,更是没对上号的。这是哪来的亲戚?
“是我。”方万英毫无半点心理准备,被这陌生人一问,有点惊慌失措,“你是……?”
“我是你表哥汤成呀。”
表哥?
汤成?
“我妈咪叫陈贵花。”汤成担心他们想不起来,自我介绍。
见他们都还是愣着,汤成忙补充道:“老家西村的。”
父亲听到是老家西村陈贵花的儿子来了,忙起身来迎接道:“是汤成外甥呀,快快,快过来喝茶。”
话说这陈贵花,绰号“大口汤”,她姓陈,不姓汤。
陈贵花爱说别人闲话,嗓门又大,只要她知道的事情,第二天便全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在还没嫁人之前,村里人给她取了个绰号叫“死喇叭”,暗指她是个“大嘴巴”。
后来,她嫁给一个姓汤的人家,是西村唯一一家棺材店的老板,所以,人们重新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大口汤”。
“大口”有着双重意思,一是形容她是个“大嘴巴”,一是形容棺材大。一语双关。
西村跟我们东村相隔不远,中间隔着一个海湾,两村鸡犬相闻,在交通不发达年代,东村和西村的人却少有来往。但是,在东村,无人不知西村有个棺材铺,棺材铺的老板娘叫“大口汤”。
她母亲跟方万力的爷爷是亲兄妹,爷爷在世的时候,两家来往得亲密。
方万力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家里交不起学费,母亲对父亲说:“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了,可是孩子们的学费还没凑齐,真不知道怎么办好。阿水已经推迟两年才上学,如果再推几年恐怕会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啊。”
父亲细数了一下比较要好的亲戚和朋友,说:“我们的亲朋好友大都生活得不是很宽裕,恐怕不好借啊。”
母亲想了想,说:“去向表姐陈贵花借看看吧,他爸陈文更生前经常嘱咐我们要相互帮助。”
父亲觉得母亲说的对,陈文更只有陈贵花一个女儿,死后全部财产都给她了,她的生活还算宽裕。
也只能找她借了。
第二天,父亲便去找陈贵花借钱。
父亲在棺材店里找到了陈贵花。
陈贵花正躺在门口的摇椅上嗑瓜子,她左脚弯曲着放在摇椅上,右脚翘蹬在摇椅边上的一个棺材盖上,瓜子皮吐了一地,还有一些零碎掉在胸前的衣服上。
父亲说:“表姐,要开学了,没钱给孩子交学费,有没有钱借我?”
陈贵花一边慢腾腾地从摇椅上爬起来,一边使劲地拍了拍胸前的瓜子壳杂碎,硕大的胸部在手掌的作用力下产生了惯性,顿时惊涛骇浪。
陈贵花从摇椅另一边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杯白开水,灌了一大口。
白开水咕噜咕噜吞下去,打了个大嗝,粗气哈出来,胸部平静了许多。
陈贵花说:“干他娘的,现在生活一个比一个好,命一个比一个长,我的生意却一年不如一年。以前到秋季都要吃‘参汁’滋补的,现在买不起参了,只能吃白开水。”
在东、西村,人们习惯管喝汤为吃汤。
但是,陈贵花偏管吃汤叫“吃汁”,吃参汤叫“吃参汁”。
自从她出嫁后,她自创了一套理论:她说她老公姓汤,是西村唯一姓汤的,总是有人想占他们便宜、欺负他们,吃汤就是“吃定她老公”的意思。
将来有了儿子,就是“吃定她儿子”的意思。
有我陈贵花在,谁敢吃定他们!
所以陈贵花定了规矩:在她面前,只能说吃汁,不准说吃汤!
父亲为难道:“孩子就要开学了,再不交学费就耽误他们学业了,表姐先借我一些,我有钱了一定先还你。”
陈贵花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她想:你就靠那两颗白菜过日子,连生活都有困难,等你有钱了?那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
于是,陈贵花想到了很好的托词,她跟父亲说:“等我卖掉棺材再借你一些钱。”
父亲想:陈贵花做的是棺材生意,卖出去一个,意味着死一个人,卖出去俩,就是死了一双。
借钱还要天天盼着别人死掉,这是多么不吉利的事情啊。
所以,父亲便不再向她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