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茁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她决定去死。
投湖自杀。这是她在笔记本上例举比较了几种自杀方式得出的最终选择,也是最优选择,她刚大三,学校住宿生,她不想打扰任何人。
她没有留下任何遗书,没有给亲人或朋友一点预警,人在真正绝望时是发不出任何声息的,倘若一个人还在倾诉、呐喊,那就是他觉得自己还有救,奢望这世界仍对自己有所挽留。
但她觉得自己没救了。
成茁在念一所民办本科,一年学费要两万多,而她家境一般,单亲家庭,生活里仅一个微微跛腿的父亲,在一间小厂子当门卫,逢年过节的团圆饭,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成茁不想用上“相依为命”这样的字眼,因为她跟父亲的感情并不好,高中后,她一直住校,假期回来有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她的名字是母亲起的,本意是希望她茁壮成长,但母爱的雨露和日光在她幼年时忽然远离,那是平凡的一天,也是崩塌的一天,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成茁个子很小,大一体测时,她悄悄穿了两双棉袜,仪器显示158,她在心里笑了一下。
成茁无法否认自己的虚荣,甚至是虚伪,来省会念大学后,环境变得更加宽广,她意识到自己不再置身那个闭环一般,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镇和小县城,周边生态如密林,让人眼花缭乱。
室友里面有两个本地人,交谈都默契地使用方言,好像那是一张标签,写着同类的暗号,另一个女生则来自苏州,父亲开帕拉梅拉,她忽然开始庆幸,她爸爸是个瘸子,行动不便,不会哪天突然心血来潮来到学校,那样她会觉得很丢人。
成茁的观察力,适应力和模仿力都很强,初中时,她为了跟年级里“最厉害”的那波人打成一片,迅速学会了抽烟,连夹烟揿烟的姿态都完美复刻,但进入高中后,班里的乖乖女更受欢迎,成茁又光速戒断所有恶习,不然她现在可能连大专都上不了。
现在的她,是班长,可以井然有序地安排工作,跟班级许多人打成一片,在寝室地位也很高,不可或缺。几年的人际交往让她不断进阶,从讨好型人格逐渐演变为领袖型,三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认为她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什么都对,是另一位更高级更博学的“大小姐”,环绕着她,几乎对她形成一种依赖。
但成茁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她很累,一天比一天累,不堪重负。
所以她想逃,并选择了最让她自责的方式。不留只言片语也是因为,她为此感到羞耻,但她无能为力,无法改变,高垒已经筑起,慢慢倾斜下来,她感觉每一天的自己都被挤压,逐渐扁平,或者是,随时会爆裂。
她其实一点都不“弹性”。
那一天是周末,成茁一大早就出了门,谎称她的异地男友要来看她,实则在校园漫无目的地游荡。所以临近零点,室友也没有关心她怎么没回来,显而易见,这个青梅竹马的男友也是她编纂出来的虚拟人物,他温柔,上进,家境优渥,念985大学,被她描述得绘声绘色,所有室友都曾为二人的“爱情故事”沉醉,深信不疑。
成茁停在人工湖边,躬身脱鞋,台阶下的湖面看起来很冷,灯盏黯淡,月亮在水纹里晃荡,没什么生气。
成茁开始流泪,鼻息沉重而压抑。
刚要脱左边那只鞋,身后忽然有人说话:“麻烦让一下。”
成茁惊得回了下头,一时间,仿佛有万束聚光灯聚来她脸上,在揭发她丑陋的表演。她的脑袋忍不住地发抖。
面前站着个高她很多的男生,五官看不太清,最醒目的他提在手里的一只白色箱子。
他一动未动,问她:“这么晚你在这干什么?”
成茁抹了抹湿漉的脸,很快整理好情绪,镇定反问:“你来干什么?”
男生回答:“夜钓。你呢。”
成茁说:“睡不着,出来散心。”
男生眼皮微耷,瞟一眼她双脚:“散心需要脱鞋?”
成茁哑然一秒:“我失恋了。”
她对谎言总是信口拈来。
男生唇角有了点弧度:“想不开?”
成茁换话题:“这里允许钓鱼吗?”
男生指了指不远处的蓝色告示牌:“不允许,所以我才这个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