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家那位大舅子,就是比较喜欢喝绿蚁的。而且最喜欢的就是在冬天的时候把绿蚁温起来喝。每当喝醉了,嘴里还犹唱两句前唐士子白乐天的诗词,是什么“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每次醉酒之后,就会提着酒壶来御书房“耍酒疯”。
一人分饰两角,一边故作清高的扮演哥哥的形象;一边却是故作崇拜样一副小女子的模样,声音低婉作妹妹的形象。大体的内容就是妹妹崇拜哥哥,还有不断夸赞哥哥的话语。
这倒是让身处在御书房教孙骆涯写字下棋的太平公主气得反手就是一巴掌呼了过去,让一旁的孙骆涯看得真个是心惊肉跳的,就连手里捻着的那颗棋子都给吓掉在了地上。
而每次这位大舅子被小姨呼了一巴掌后,就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直接丢掉酒壶,躺在地上扑腾着手脚,大声嚷嚷着耍起无赖来了,真像个熊孩子在地上撒泼打滚。却把孙骆涯的小姨给气得哭笑不得。
最终的结果,就是这位有着“镇国”两字作为前缀的太平公主,命人把宫内的所有绿蚁酒给藏了起来,而且一年内不许这位新唐王沾酒,违令者斩立决。
要知道,当今大唐的镇国太平公主权力与天子几乎相当,就差换上一身龙袍坐上龙椅了。她的权力都是那位老唐王给的,谁也不能不当回事儿。名义上虽是“镇国”,实际上却有“监国”之意。
况且,不让天子醉酒,也是为了他好不是?如此一来,内侍官与宫女们一夜之间就将宫内的绿蚁酒全部藏了起来。事后,他们的这位皇帝陛下,更是没有出朝。其原因或许只有那位当红的内侍总管知晓了。
孙骆涯回想起来自己那位舅舅因为脸颊上留下了小姨的一个枫叶似的红手印,就羞于脸面,而不敢上朝的事迹,实在觉着好笑。
话说回来,自从他被孙希平给接回了角鹰山以后,京城就从没去过了。最远的那次离家出逃,还是到了荆州,在荆州地界他遇到了当时正巧下山,准备游历江湖,去寻找解决自身经脉与心法问题的天清峰掌门单仙童。
不知不觉,孙骆涯已在回忆中饮尽了碗中的绿蚁。铁匠汉子上前来要给他倒酒,孙骆涯本想要拒绝,转念却是一想,道:“铁匠大哥,你可曾听说过两尺半?”
汉子替他斟满酒,回到那块铁台上坐下,摇摇头说:“不瞒少主,小的打铁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什么两尺半三尺半的。”
孙骆涯笑了笑,喝了口冰凉的绿蚁,继续问道:“那铁匠大哥可知名剑鸦九?”
汉子本在喝着酒,在听闻年轻人的问话后,下意识地顿了顿,挪开瓷碗,看向那位魔教的少主,反问道:“怎么,少主也知道鸦九剑?”
孙骆涯将瓷碗与瓷杯搁置在一起,然后缓缓取下腰间的佩剑。只听“锵”一声响,白刃出鞘。雪白的剑身在冬日里显得格外的光亮。
孙骆涯起身来到铁匠汉子的身前,在他动时,那位汉子也从原位上站起。
孙骆涯横剑在前,“铁匠大哥不妨拿去瞧瞧,这剑是否真的就是鸦九剑。”
汉子双手伸出,接过魔教少主递来的三尺青锋,移到眼前仔细瞧了瞧,点头笑道:“是了,此剑就是鸦九了。”
孙骆涯没有急着收回此剑,而是回到自己的竹椅上坐下,端起瓷碗喝了口酒,道:“听我爹说,鸦九剑是前唐著名铸剑师张鸦九所铸。可为什么后来我去查阅史册,却未能找到这位铸剑大师有关的生平记载呢?”
汉子摇摇头,道:“小的孤陋寡闻,不得而知。不过我们铸剑师都将春秋铸剑鼻祖欧冶子奉为祖师爷。那张鸦九,我们只知他铸有一剑,名鸦九。仅此而已。”
孙骆涯想了想,道:“前唐士子白乐天曾为《鸦九剑》提诗,诗中便有写道:欧冶子死千年后,魂魄暗授张鸦九。鸦九铸剑吴山中,天与日时神借功。金铁腾精火翻焰,踊跃求为镆铘剑。剑成未试十余年,有客持金买一观。谁知闭匣长思用,三尺青蛇不肯蟠。”
“诗中说来,这张鸦九,也是欧冶子的弟子。”他补充道。
汉子将鸦九剑递还给年轻人,见他握着剑看了好久,汉子这才讪笑几声,道:“少主,你可曾听闻有关鸦九剑的一个传闻?”
孙骆涯好奇道:“什么传闻?”
汉子笑着道:“喝酒,喝过了酒小的才说与少主听。”
孙骆涯笑着摇摇头,将鸦九剑收回剑鞘,重新挂回腰间,并将碗中绿蚁一口饮尽。
汉子也不含糊,立即给少主斟满酒,然后坐回铁台上,给自己缓缓倒酒,看着绿酒激荡在碗中,汉子也是侃侃而谈道:“传闻中,张鸦九所铸鸦九剑,是仿照‘镆铘’来铸造的。他取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九泉之甘露,作为铸剑所需。
镆铘三月不成,需莫邪剪爪断发投注其中遂可成剑。而鸦九剑,时长一年不成,炉火时隐时灭,偶有厉鬼哭嚎,或有六月走雪,天地生异象,是非寻常,必定为妖。
张鸦九铸妖剑的消息迅速传开,天底下所有剑客谁不眼红?
等这一群人纷纷赶至吴山山谷,想要一睹妖剑芳容,却正巧见到张鸦九效仿欧冶子弟子干将投身铸剑炉,以身祭剑,试图驱除妖剑的妖性。那一日,地动山摇,惨淡的炉火即刻熊旺如地狱业火,生生不息。”
孙骆涯见他停顿,忙问道:“后来呢?”
汉子惨淡一笑,“后来啊,以铸剑炉为中心的大地迅速开裂,地裂天崩,山石滚落,很快便将这座山谷填平。其中,来不及逃窜出来的剑客名流就有百人之多,而那些有命逃出生天的剑客名流却都侥幸地松了口气。再后来,江湖上便有人传出了鸦九剑重出天日的传闻。”
孙骆涯听他说完,下意识地盯着自己腰间的佩剑,怔怔出神。
铁匠汉子见状,却是微微一笑,喝了口碗中绿蚁。
片刻,孙骆涯抬头看向那位铁匠汉子,询问道:“铁匠大哥,照你所说,我腰间这把鸦九剑是假的喽?”
铁匠汉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解释道:“少主腰间的鸦九剑的确是真的鸦九剑,不过这把鸦九剑不是张鸦九所铸的那把,而是他的子嗣为了祭奠,而后铸出来的。”
随即,汉子又说道:“不仅如此,张鸦九的子嗣为了祭奠父亲,就将他的儿子也取名为了张鸦九。况且,张鸦九以身殉剑这件事也只是传闻。后来又因为假的鸦九剑出世,久而久之,这个传闻的真实性就变得不可考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所有人只会在乎亲眼所见,或者是可见、可得的东西,那些虚无缥缈,或是压根就道听途说的东西,除非诱惑力能比眼前所见到的东西要大上许多倍,那即便是传闻也好、虚假编造也罢,他们都宁愿会想着去碰碰运气。”
说完这句话,精壮的汉子脸上难免流露出了些许的落寞,他抬起瓷碗,给自己狠狠灌了一口绿蚁。
孙骆涯不去打扰,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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