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道三年十一月十七日,黄昏时分,长乐县通往泉州府的官道上,一架华丽的四轮马车缓缓驶过,马车后面,是六七个骑士,孙显生、吴念周、高文举哥仨就在其中。
孙显生抬手向近在咫尺的马车探了一把,一边赞叹一边说道:“三弟,待会到了十里铺,就让哥哥再坐上一回吧,昨日那一趟实在没坐出什么味来。”
高文举还没开口,吴念周笑道:“老三,你可想好了啊,昨日赔给人家甜酒老孙那钱他还没还你呢,这在长乐县城,那是他自己的地盘,闯了祸还要你出面收场,事后还不认帐。这离开长乐了,要再闯出什么祸来,还不得连我也搭进去?”
孙显生没好气的一挥手:“你去!那完全是个意外,再说又没伤着人,赔张桌子罢了,我那也是怕让百姓认出来了不好收场,身为一县之尊,纵马狂奔,让人知道了坏了官府的名声,这才让小山帮我出的头。这再者说了,哥哥我这官当的,也确实没钱,老三又富的流油,替哥哥垫几文钱不会放在心上吧?是吧,老三?”
吴念周道:“话说起来,这老三如今是我云霄县的人了,你就算搜刮百姓,那也不能这么蛤蟆吃天——捞过界吧?这不成啊,我身为云霄县令,得为民做主,哎,老三,你告他不告?本县为你作主!不信他敢这么贪赃枉法!这官司打到御前去他也没理!”
跟在后面的高富高贵几人远远的拉开了马,低声的笑谈着,不愿意和这哥仨离的太近,高十一死活不能相信自家少爷几月不见又变了一个人,颜小山与他并了马头,小声的向他解释着,听得高十一连连咋舌不已,这种变化比当初少爷突然觉醒还让人不可思议。
高文举笑道:“一辆车而已,不是小弟不舍得让大哥你坐,实在是不敢再大意了,这可是为范大人打的新车,经你昨天那一阵狂奔,都擦伤好几处了,回头怎么向范大人交待啊?实在不成,待此间事了,小弟专程为大哥你打一架便是。”
孙显生竖起一指点道:“老二你听到了啊,他这可就算亲口答应了啊,别到时候不认帐!”
吴念周摇头笑道:“没见过你这号县太爷,自己县里百姓打官司你里里外外的护着,碰到穷的还帖几文钱进去,怎么见到我云霄县的人就拼了命的刮?当我们县的人好欺负么?老三别理他!当官还当成二皮脸了!”
高文举笑了笑道:“说起百姓打官司有钱领这事,我倒想问问大哥,为何那王冯氏前几次递状子你看都不看就掷回了呢?到最后又准了人家的请,又给人布给人钱的,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要不要让二哥帮你保个媒,说合说合?”
吴念周大笑:“可不是么?咱大宋做官不许携带家眷,大哥整日价念念不忘新婚不久的大嫂,这看到人家小寡妇年轻貌美,恐怕是动了收房的心思了。哎呀,却不知这不许携带家眷的规矩,到了福建路就不用守着了。哈哈,可苦了大哥了。”
高文举一愣:“不用守了?这是为何?”
孙显生苦笑一声道:“我也是前几日和二弟整理县里的公文时才知晓的,原来这福建诸路虽已归属我大宋,却久未开化,一直都没人愿意到这里来做官,好多官员在任上想尽办法都要逃回家去,其中尤其以丁忧守制者为最。你想,一任县令方才三年,他这一丁忧倒要二十七个月,再加上来回路上这么一折腾,三年都出了头了。等他守完制,这县令也换一任了。因此,太宗陛下曾下过诏:川陕、广南、福建路官,丁忧不得离任。
又为了安抚各方节度使,允各路各州对治下官员自行任免,这才有许多县令一做就是十几年的怪事。后来因以上诸路官员往往无员可代,任期过长,又准了这些官员可携家眷之请。直到范大人到了泉州,将辖下诸县官场几乎清扫一空,上表向朝廷请求委派官员,这才将这几十年不变的僵局打破。
可是为了这委派官员,也着实费了一番心思,那些早有功名候补的官员,没一个愿意到这穷山恶水来受罪,因此,陛下将我等本届天子门生委了出来。为得便是我等不明究里,又是新中功名便得实授,自然欣喜若狂,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地方差别。
照惯例,我等朝廷委派官员都应称为知县,而地方自行委派官员则称县令,可我等同年除了陛下诏书称为知县之外,连往来公文也以县令呼之,真是让人无奈。”
高文举点了点头:“原来做个官还这么多弯弯绕啊,那你们岂非有可能被扔在这县令任人没人理了?”
吴念周大方的一挥手:“管他呢,只要这官做的舒心,便多做上几任又如何,我倒是觉得最好一直在云霄做县令,这里民风也淳朴,也没中原官场那些是非,而且也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什么穷山恶水,且看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要真没人搭理咱了,我还就在这当一辈子县令了。”
孙显生道:“美的你!以前没人愿意来代任,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节度使和各路府官员都不是朝廷官员,在他们治下做官免不了要受人摆布,现如今范大人已将整个泉州完整的收回了朝廷,又怎么会让这等事再度生?所以啊,我估计这带家眷的事,没准又要按中原官场的惯例来了。”
高文举笑道:“哦,原来大哥你是担心这个,所以才对人家那小寡妇动了心?”
吴念周附和的笑道:“可不是么?不许带家眷,可谁敢能管得了你收外房啊?这也是个办法。”
孙显生没好气道:“我没你俩个那么龌龊!”
高文举道:“那你为何将人家小寡妇状子连掷三回?”
孙显生无奈的叹息一口道:“我这也是为她好啊,她先前那几份状子看半天也看不出来她是寡妇啊。我一直以为她是嫌弃丈夫,所以才打算改嫁的。你是不知道这民间的习俗啊,这要改嫁的状子递上来,若没有夫家口供,最后是万不会准的。可若是与夫家对质,到头来,十个有九个都要败了官司。
你想,我要是一接她那状子,就免不了要提夫家来人当堂对质,这样一来,她与夫家的矛盾就再也遮掩不了了。而一旦她败了诉,以后的日子只怕就更难过了。弄不好还会被夫方浸猪笼。因此,我当堂掷还了状子,就只当没有此事生了。也算是为她留了条后路。
说实话,那状子,不是我不愿意受,也不是不敢受,而是不忍心受啊。她要是早早递上后来那份状子,哪还会有掷还的事?恐怕早就断清了。要说起后来那份状子啊,可真是让人不能不称赞一声了。
不光是状词写的好,就连那没用戳的原因也写的妙。这百姓们打官司啊,没有不拼命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不为别的,就为了让咱们这些当官的高看自己一眼,故而,自古到今,从无一人在状子上写自己家贫如洗的。只这一句,不但这磊落的气度让人击节称赞,那家境贫寒的样子也让人顿起恻隐之心。
哎呀,再想想这两天,整个长乐县里,里里外外谁不谈论这件事情,不光这状词传遍了城中角落,连本县那判词也被人称赞不少呢。赠财物之举,更是让百姓们将本县呼做孙青天了呢。嘿嘿。”
吴念周撇撇嘴冲高文举道:“看见没?什么叫小人得志?眼前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高文举心念一动,笑问道:“那这写状子的人,大哥找到没?既有才华,何不收为已用?”
孙显生点点头:“没费事就打听到了,衙门里好多人都认识这个冯世琪,此人是前任县尉,以此状来看,此人也是有些才华的。只是他曾与那前任王县令做过不少贪赃枉法之事,还是范大人网开一面许他交了赎金才免了牢狱之灾的。这样的人,虽有才华,愚兄也不敢用啊。”
高文举心头一松,只要不被他撞破了自己在此事中的手脚便好。想了想日后自己要用冯世琪的事,还有当日自己与冯世琪一起下馆子又被多人所见,心念一转开口道:“原来是他呀!”
孙显生奇道:“什么原来是他?三弟认识此人么?”
高文举一脸正经:“认得,之前此人曾多次到过高家庄,和小弟也有过几面的交情。那日在街头碰到,还一起吃了顿饭呢。正是你断案的时节,也没听他说起这写状子的事啊。如此说来,此人既有才华,大哥又不愿用,小弟便下手了,别到时候看着眼红再来和小弟抢啊。”
孙显生摆摆手:“随便,这样的人在你那里最多也就是占点小便宜,也没人在乎。可要是放到衙门里,他要贪图那点蝇头小利,损害的,可是官府的脸面!到头来免不了连我连带着抹黑了。你那里又不会有什么官场是非名声的东西要考虑,你尽管用,反正你也不在乎那几个钱。”
高文举笑道:“那可说定了啊,我回去就找他,我看他最近过的也不是很如意,大家相识一场,这时候不拉一把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孙显生道:“你拉不拉他我不管,反正你答应过了,要拉一架马车给我的,嘿嘿,要用好马拉才行。”
高文举道:“大哥真的想纳那王冯氏了?莫非想用马车接她过门么?”
吴念周点头,一脸正经:“定是如此,如若不然,为何以在庄子里见到那马车的时候不闻不问,偏等马车到了县城才如此上心。”
孙显生笑了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和你们计较!这说起纳妾来,老三你可不地道啊。这么大的事,也不和两位哥哥商量一下,怕我们喝你酒是怎得?”
高文举一愣:“这话从何说起呀?”
孙显生向着马车努了努嘴,挤眉弄眼说道:“你这般大摇大摆的带着如夫人上县过府的,如今倒拿捏起来了。”
吴念周马上心领神会:“是啊,三弟,虽然说你尚在丁忧之期,可这纳妾嘛,纳了也就纳了,正正经经的高兴事,也让两位哥哥沾个喜庆嘛。”
高文举心头一阵郁闷:“带香秀来,那是为了照顾小妹的,你们别胡说八道,没得坏了人家名声。”
孙、吴二人对视一笑:“唔,这都顾起名声了,哎呀,谁家的丫环有这等福气,你看人家身上那衣裳,人前人后那个作派!再听听咱们小妹的称呼,一口一个香秀姐姐。啧啧,这可像是个丫环的模样么?”
高文举解释了半天,无奈却越描越黑,只得仰天长叹,连呼遇人不淑,老天不开眼。不知道上辈子做过什么孽,碰上这么两位义兄。孙显生却趁机笑话他,说这个话题正是他自己先挑起来的,如今自偿苦果,正应了那句自做孽不可活的老话。高文举想让吴念周替自己开解几句,吴念周只是笑而不语,逼的急了来了一句“言多必失”,便不再开口了。
三人正玩笑间,后面高富打马赶了上来:“两位大人,少爷,咱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