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句结束在哀怨情绪最高处。
这一次,曲子也戛然而止,收得干脆。小女子随之舞步一顿、双手掩面而泣。
张盖也顿住脚。
齐浣却意犹未尽。
他让酒店小二找来纸笔,请琵琶手将整篇歌诗吟了一回、抄了下来。而张盖则随后吩咐伴奏的大龄女子,回头把知道的李白所做歌诗抄下送来。
这一闹,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之后,张盖请店家开出茶来,与齐浣闲聊起来。这回齐浣反客为主,似乎做了东家,聊的是李白。——虽然他文章诗赋做得不咋地,鉴赏力却是一流。几句话说得张盖不住点头。齐浣还有点儿人来疯。他又从李白聊到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任意品头论足,就是不提张盖此次来京的事儿。这一来,也慢慢把这颇有城府的老张盖,弄得心烦意乱起来。
齐浣暗自好笑。
其实,从踏入酒店始,齐浣便怀疑张盖冲撞他是有意为之。虽说此次晋京,他差不多是闭门不出,可毕竟在京城当过多年大官,消息并不闭塞。年前就有人告诉过他,在来京的路上遇见过张盖。如今听说了长乐坡的事儿,尤其是从高力士那儿出来后,再与张盖巧遇,不能不使他怀疑张盖的用意。他估计,张盖此前去过长乐坡。
齐浣其实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瞧张盖这副猴急相,他打定主意、要拿张盖开涮了。于是,漫不经心地问起他,此次进京所来何为。张盖佯装轻松地一笑。到了这会儿,他心里有了底,反而不着急了。他又喝了口茶,才告诉他,去年柜上有一批极贵重药材出了漏子,损失惨重。因为货由城里的供货方直接运交给他的,这回是进京来与供货方办交涉的。如今这生意上的事儿办完了,正念叨着要找他喝酒呢。
不料齐浣把那双白多黑少的吊角眼,朝他狠狠一翻,竟毫不留情地说老张盖撒谎。
说他没呆在京里,而是去了长乐坡。
张盖心虚,也没否认去过长乐坡。
只是瞪大眼,忙问齐浣是何道理糟蹋老朋友。
齐浣冷冷一笑。
他只是大口喝茶、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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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张盖没辙了。
良久,他只得把进京找印西桥,算一笔陈年老帐的来意说了出来。
这齐浣并不吃惊,只是连连摇头道“不可”。
他却又欲说还休,一脸的苦恼和无奈。虽然在高力士那儿,齐浣并没承诺要出手相助。他对明皇的怨恨不曾稍减,其实内心深处,忠于朝廷的理念却从未消退。半晌,才一句一顿地说,那印西桥如今已卷入一件泼天大案里,张盖这里寻仇截杀,非但难以成就此事,反倒容易被人利用,为亲者痛、仇者快。
说到后一句,齐浣把一对吊角眼拧成一股细弧线,死死罩住张盖。
张盖心里一凜,连连叫苦不迭。
他知道齐浣的脾气,这一说是封了他张盖的嘴,而且不容置疑。可事是如此重大,他哪肯轻易放弃?于是喃喃道:
“这小子不是东西。”
齐浣随后也是膝席起身,双手将茶碗捧过头顶,敬过张盖,一饮而尽。道:
“古人云:‘任(侠),士损已而益所为也。’那王毛仲如今已然是一国家公敌。拜托!”
话说到这份上,张盖还能再怎么样?
可他还是不能认同齐浣的说法。
也不愿放过印西桥。
齐浣见状,只得苦苦一笑,膝席而起,给张盖喝尽了茶的盖碗斟满茶。接着便把这话题撂了下去,尽管扯起京城的趣闻轶事来。可这样一来,却又有了再喝一通酒的兴致。于是,他又令小二拿酒。
小二惊讶,拿眼来瞧张盖。
张盖笑笑。
小二应声捧来一十斤装的小酒坛。齐浣心里不痛快,开始大喝特喝。很快便有了浓浓的醉意。张盖愣愣瞧着,左右都不是个事。而此时,宵禁的八百响“鼕鼕”鼓,却已开始一声声传了过来。
而再瞧齐浣,
已醉成一滩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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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盖懊恼烦躁透了。
他只得膝席起身,招呼一旁的小二侍侯齐浣歇息。
随后,他自回客房。直到二更过后,才合了一会儿眼。谁会想到,三更天的棒子声还没落定,那齐浣便摸出客房门。只见他摇摇晃晃地斜过楼道,“咚咚咚”地捶起张盖客房的板门。
这一来,把个在楼梯口当值的小二,弄得惊慌失措,赶紧过来掺扶。
张盖起身推开门一瞧,呆了。
眼前的齐浣,分明就是一副宿醉未醒的傻模样。
张盖哭笑不得。他兜头给齐浣一瓢凉水,推说身子不爽,有话赶明儿一早再聊。齐浣“嗨嗨”干笑数声,把个老脸一板。说是非得说了要说的,才能挪了腿回客房。
张盖拿他没轴,只得吩咐当值的小二沏茶侍侯。
齐浣此时其实已了无醉意。
他挥手撵走小二,开门见山地说起王毛仲种种恃宠放纵、横行不法的事儿。如今更有为图谋一已私欲,冒犯天威、操纵国柄之势。此贼不除,国无宁日。他齐浣已决心再与王毛仲拼一把,请老朋友助一臂之力。
说罢,那一张老脸,早已涨得象个猴子屁股。
他朝张盖瞪起血色淋漓的三角眼,大有不答应了他,便拂袖而去的情态。
张盖沉吟再三,正要说话。此时,“得福”大客栈当值的小二,惶惶然来敲张盖的门,说是有一老苍头携了一小要饭的求见。
这张盖听罢通报,顿起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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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浣也是一时无话。
张盖想了想,请齐浣先回客房,容他有个回身之时,再做决断。等小二把齐浣架回客房,他才施施然来到客厅去见客。虽则汲拉着双木屐,却是提起了股劲气。
等到了客人面前,他不禁哑然而笑。
原来所谓老苍头,竟是杨开,只不过头顶那帽子无端塌了下来。而他身旁的那小娃,看去只不过十岁左右,穿得邋邋遢遢的,瞅着有点面善,却并不识得。
这孩子人极疲惫,却分外机伶。见了张盖,纳头便是一拜,口称师爷。
张盖一楞。
一旁的杨开赶紧绍介说,娃子名叫一了。张盖恍然大悟,原来是他遁入道山多年的徒弟元丹丘的书僮。张盖与元丹丘一晃又有两年没见面了,小娃儿长得快,也难怪记不起他来。于是,张盖赶紧掺起那娃娃,忙问起元丹丘的近况。
小书僮一了道,他与师傅元丹丘是年前来京的,下榻在元演府邸。听说张盖西入京都,本想携他一块儿东出洛阳,准备请张盖来嵩山新卜的别业“颖阳山居”一聚。不料行前病了一场,只得让他一个人去了。在洛阳呆了两天,打听到张盖绕道去了长乐坡,于是便疾疾往回赶。等初七那天长乐坡,听人说发生了血案,张盖也已离镇进京而去。于是,他又赶回京城元演府邸。不曾想师傅元丹丘却已是卧床不起。今晨之所以匆忙来找张盖,为的是他师傅新截获一与张盖有关的极机密的消息。请张盖径直去元演府邸与他一会。
听罢这话,张盖急了,转过身抬脚就往外走。
杨开笑了,赶紧将他拦了下来。他提醒张盖,得有人照应齐浣。
张盖恍然。
于是,他留下杨开照应齐浣,
便与一了朝元演府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