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和我聊聊了？”米哈伊笑了起来。“讲故事需要烟，介意我抽烟吗？”
“介意。”
米哈伊被噎得说不出话。过了良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
“算了，有人愿意听也不错。”
苏米坐在米哈伊身边。
……
米哈伊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个午后。
警报铃划破了夜空，几乎所有人都被从睡梦中惊醒。
这是军校里一个极为古老的警报铃，米哈伊不止一次在路过的时候看到过它，它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响过了，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警报铃的含义——它象征着战争。
就在那一天，内战爆发了。
贵族军的士兵们手持罗宾汉枪，和同样手持罗宾汉枪的中央军士兵们来回厮杀，原本用于对抗魔族入侵者的武器变成了人类之间厮杀的屠刀。米哈伊永远记得，在某一次到前线慰问的时候，他在某个营房的角落看见了几个被射成筛子的尸体——他太熟悉那些伤口了，那是罗宾汉枪留下的伤口。
没有人知道在这场战争中有多少人死在了罗宾汉枪下。
不仅仅是士兵，那些普通的老人，孩子，女人们，米哈伊都曾见过他们的尸体。那满是弹孔，满身鲜血的尸体。
米哈伊常常做噩梦，精神恍惚，甚至整天吃不下饭。每次看到被剁得稀烂的肉糜时，他都会想起那几具触目惊心的尸体。作为技术军官的他从未上过战场，在第一次打扫战场的时候，他甚至流出了眼泪，把周围和他一起打扫的士兵们吓了一大跳。
“没关系，枪造出来就是杀人的。”一些将领发现了米哈伊的内疚，为他做着思想工作。
“可是这些枪明明是拿来杀魔族的…现在却…”
“你也当了这么久的军官了，怎么会这么不懂事？”将领正色道。“我们都是为陛下效力的人而已，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
“将军，我还是从前线撤到后方吧。”
沉默了一会以后，米哈伊开口了。
“为什么？”
“对不起。”
将军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现在申请撤到后方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逃兵！你的荣誉都将被收回，甚至可能会被开除军籍…你想清楚，这可是关系到你人生的大事。”
米哈伊看着烛火，久久说不出话。
第二天，米哈伊还是递交了申请。
上级军官虽然感到很惊讶，但他还是允许米哈伊撤到了后方——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已经不正常了，再不让他下前线，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比起失去一个前线武器维护的军官，不要让他叛逃更重要一些。
回到王都的米哈伊理所应当的被剥夺了贵族头衔和军衔，也被军事学院开除了教籍。万幸的是君主念他设计枪支有功，并没有把他移交军事法庭审判。
米哈伊成为了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他拿出积蓄，在王都开了一家小酒馆。在战争的艰难岁月里，人们来到他的酒馆买醉。他也像个老朋友一样，倾听着这些苦难的人们的陈述。
他还记得，有一个从前线下来的老兵，他的一条腿在战场上被炸断了。每次他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喝酒。
“一杯金汤力，谢谢。”
老兵每次都坐在小酒馆的最角落。他不会倾诉什么，在喝完酒以后就默默地离开。有时候其他人想听他讲讲前线的故事，老兵却只是摆了摆手。
“没什么好讲的，讲了你们还不得担心死自己的孩子。”
但他越是这么说，大家越要他讲。尤其是几个常来的老太太，她们的儿子都在前线。
“只要人还在给你们写信，就一切都好。”即便大家再怎么哀求，他也只会撂下这句话。
米哈伊对这个老兵颇有兴趣，他也曾经打听过老兵的故事。
“你小子也上过战场吧？”老兵看着米哈伊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
“看眼神就知道了。”老兵咳嗽了两声。“杀过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这还能看得出来吗？米哈伊心想。
“你和那些聒噪的老太太不一样，我很喜欢你。这样吧，这次的酒你给我免费了，我跟你好好讲讲我的故事。”
米哈伊看了看他的酒水单。
平时都点金汤力的老兵，今天居然点了香槟。
“你想占我便宜吧？”米哈伊无奈地说道。
“哈哈哈，被你小子发现了。”老兵笑了起来，笑得咳嗽。
“算了，我请了，你给我讲讲吧。”米哈伊叉着腰看着老兵。
“你真要听啊？”老兵大概是没想到米哈伊会这么说。“那好吧，不要跟别人讲，我就讲给你一个人听。”
老兵讲的故事和其他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一样，都是一些冲锋陷阵，惊心动魄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老兵似乎对他的武器有着极强的恨意。
“我真想把那个设计罗宾汉枪的家伙的脑袋扭下来！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话，老子这条腿也不至于被搞成这样！”老兵狠狠地说道。
啊，那还真是对不起啊。大概是没认出来，米哈伊还有些庆幸。
“为什么想把设计罗宾汉枪的家伙脑袋扭下来？”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老子这条腿就是被这把枪打烂的！”老兵生气地拍了一下米哈伊的脑袋。“我跟你说，有个贵族军的狗对着老子的腿就是一梭子，当时就把我这个腿打成筛子了…等我被战友抬下去的时候，军医看了一眼就说我这条腿没救了。我当时还大骂他是庸医，后来我战友才告诉我，如果不是这个医生给我治疗，我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你说说，如果是一个差点要你命的东西，你能喜欢他吗，啊？”
米哈伊在听完这件事以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愧疚之中。
战争结束以后，米哈伊卖掉了小酒馆，来到了这座山海之间的小镇，开了一家新的小酒馆。
他想逃到远远的地方去，他不想再知道更多自己制造的悲剧。
但有时候，悲剧并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
战后的军队换装了新的制式枪支，罗宾汉枪本应该成为被淘汰的枪支，但很快军方高层就发现，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因为罗宾汉枪不计成本，制作精良耐用，一些贵族军残党在落草为寇以后依然持有许多状况良好的罗宾汉枪。而他们在换取一些生活物资的时候，也会以罗宾汉枪作为交易的商品——一把枪可以换来不少物资，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枪。
更重要的是，罗宾汉枪和新的制式枪支子弹是通用的，因此山贼们可以轻易弄到子弹。大量不会魔法不会剑术的山贼们开始持枪抢劫，一度造成了战后严重的治安问题。
米哈伊所在的小镇便长期受这种枪的困扰。米哈伊还记得，山贼经常会冲下山来，挨家挨户砸门洗劫。就连米哈伊的小酒馆都被洗劫了几次，直到卫兵和军队的进驻，情况才有所好转。
“到底是谁发明的罗宾汉枪！”
“真是个害人的枪械师！”
米哈伊常常能听见人们的抱怨。
……
“谁能想到，当初用以保卫人类的罗宾汉枪，居然变成了山贼土匪抢劫的利器呢。”米哈伊看着远处的大海。“而这一切都是我亲手创造的，不是吗？”
“枪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杀人的。”苏米也看着远方的大海。
“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的对错。毕竟我还是个小孩子。”
“不过无论对还是错，你都是一个伟大的枪械师。”苏米笑了起来。
“你只是制造了武器，使用它的人是英雄还是死神，就不是你说了算的吧。”
“不，孩子。”米哈伊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表情严肃。
“战争本身不是正义的，但战争的双方必然有正义与不正义。”
“我不会对死亡视而不见，也不会忘记死在我的发明之下的人们。”
“欸？”苏米露出了困惑。“没想到你会说这样的话。”
米哈伊看着苏米的眼睛。
“因为，他们绝对不会忘记是我的发明杀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