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脸上挂满泪珠,高亢地哭喊一声:“爸爸!”亚伦父亲也听到了,他站起来,扯掉了右眼眼罩,急不可耐地四处寻找。
接下来便是一阵凶猛的感情之波——是我的,也是亚伦的,一排排波涛使画面变得摇曳模糊,我和他的脸上满是泪水,待思维澄清后,我们已坐上舅妈的汽车回家,刚强的小男子汉一直脸朝车外,不愿让别人看到他哭红的眼睛。我问舅妈,胼胝体割断后,一辈子也不能长好吗?裂脑人多痛苦啊!
舅妈说:“是的,人的神经组织再生能力极差,不会再长好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裂脑术的。”
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它太奇妙了,医生们竟然想不到这个主意,实在笨得不可思议。我得意地大声宣布:“我有办法了!在胼胝体上安一个开关,发病时断开,病好就合上,不就解决问题了?”
舅妈一愣,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连汽车也驾不稳了。她大声说:“傻孩子,真是傻孩子。你以为神经网络就像自来水管,可以随随便便装一个闸阀呀!”
舅妈的笑大大挫折了我的自尊心,我生气地撅起嘴,扭过身子不理她,而亚伦没有笑,轻轻握住我的手,表示感激。
我睁开眼睛,看到丽拉小姐正关切地盯着我——不是盯着我,应该是盯着亚伦,我们现在共用两副眼睛或耳朵,我总是不能适应这个变化。亚伦表情祥和,我自己也十分平静——我能看见自己的表情!我心中原先的敌意和戾气已经淡化、消失。
浑茫深处忽然闪出舅舅严厉的目光,我乍然一惊,努力团起思维,就像一只遇敌的刺猬。亚伦是我的敌人呀!我可不愿这样轻易地受他摆布。
我们再度分开,在天河的交汇处对面而立,周围仍是无边无际的天蓝色的虚空。
亚伦微笑着看我,似乎没感到我的敌意又开始复燃。他说:“女士请吧,请继续你探幽寻微的旅程,你的下一站?”
“我的下一站?”我诡异地看着他们。
其实我很想立刻回到17岁,去看看20岁的亚伦为什么突然离我而去。我知道,在这之前他肯定有过激烈的心灵搏斗,因为有一两年时间,他变得阴郁易怒,常用一层厚甲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不过,还是把聆听判决的时间再拖一会儿吧!我要先回到15岁,那时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这是一段绯红色的记忆。
在特拉维夫体育馆里。
入场口的巨型电子屏幕上打着:“世纪之战!deep系列电脑再次向国际象棋冠军卡斯帕罗夫挑战!”
10万人的体育馆内悄无声息,卡斯帕罗夫和深红(deefred)电脑的赛场就摆在运动场中央,恰似一场拳击比赛,巨大的电子屏幕高悬在他们头上,向各个方向展示赛盘上每一个棋步。比赛组织者是米基,他别出心裁,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赛场设在静室,他认为这样更能调动观众的情绪。
这局棋卡斯帕罗夫执白,仍采用他惯用的古印度防御。兵d4,深红电脑稍作思考,马走f6两方都走得十分谨慎。
亚伦告诉我,deep系列电脑(深思,深蓝,深绿)向卡斯帕罗夫的挑战已进行8届,前几届中这位人类代表稍占上风。这次的深红电脑是40个电脑并联,并联后它的记忆能力和运算能力大大地扩充了。目前电脑在综合分析上还赶不上人脑,它们实际上是用“穷尽法”同人类选手对抗,每个电脑组元只负责棋盘的一格,就像小老鼠钻迷宫,瞬间就能试完亿万种棋步,再挑选出最佳的。
可是由于电脑的强大计算能力,这种最笨的办法又是最可怕的,卡斯帕罗夫很可能在劫难逃。“至少在这个专有领域,人类要向电脑递降表了。”亚伦很“哲理”地说。
我对枯燥的象棋比赛不感兴趣,我来这里只是为了陪亚伦,亚伦用望远镜聚精会神地观看比赛,他前额光滑,眉峰微蹙,不知不觉中,他已从一个单薄的小男孩长成了健壮的男人。那时,我已经能感受到异性的磁力,我喜欢悄悄地端详他亚麻色的头发,宽阔的肩头,肌肉凸起的臂胸和柔韧的腰部。
我没意识到自己痴迷的目光逐渐剥掉了他的衣服,直到完全裸体。他浑然不知。在挨肩擦背的盛装观众中,出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这可太出格了,这里可不是地中海的裸泳海滨!我脸庞羞红,着急地拉拉他:“喂,你!”
亚伦低头看看自己,惊慌地说:“快,是你的意识作用!”
我恍然醒悟,赶紧在意识上为他穿衣服。好,他现在已经衣冠楚楚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羞怯地低下头,忽然觉得肩背上凉飕飕的,衣服正自上而下地消失,很快退过胸部,就像迅速退潮的海水,我又急又恼,低声怒喝道:“你的意识,你!”
他豁然惊醒,霎霎眼,我的衣裙也完好如初了。
这段小插曲弄得我心烦意乱,面庞灼热。他平和地说:“阿莉亚,不必懊恼,15岁少男少女的性心理已经苏醒,他们的爱情中也迟早会加进去的成分。”
我恶狠狠地说:“不许用你的成人意识来干扰我的回忆!”我很懊恼,我知道45岁的阿莉亚已丧失了少女的纯真和祥和,那是永世不能复得的。现在,一位人生不顺遂的半老徐娘正伧然地看着少女时的场景。等我把思绪收拢,棋局已快结束了,卡斯帕罗夫采用弃后战术,后xf7+,车xf7;车xf7,马f2++;王g1,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变换,终于将黑方的王逼入绝境。深红思考几秒钟,推盘认输,他没有感情功能,所以它的金属嗓音平静如常。体育场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卡斯帕罗夫最终以2胜1负3和的成绩险胜深红电脑,诙谐的米基教授像拳击裁判一样,兴高采烈地举起卡斯帕罗夫的右手,向全场致意。
卡斯帕罗夫获胜后心境很轻松,笑着发表了简短的致词:“谢谢大家!这次比赛有世界上最聪明的犹太人当观众,我的胆气壮了许多,因而为人类再争回一次面子,不过,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们的对手,deep系列电脑的脑容量是可以无限扩大的,而我们呢,即使有100个卡斯帕罗夫,也无法把他们的大脑并联起来。因此,当我在这场众寡悬殊的战斗中英勇地失败时,希望大家不以成败论英雄,不要向我吐口水。”他笑着挥挥手,走下赛台。
亚伦拉着我的手,急急走到米基教授身旁。米基教授是有名的智能科学家,曾多次到各大学中学作科普报告,在为亚伦父亲治病时,亚伦就认识他了。我们随他到了休息室,那儿已挤着100多名青年。
米基先生侃侃而谈:“我组织这场比赛的目的,是让人们充分认识到人脑的潜力。现在,还没有一种电脑在诸如空间概念、面孔识别、综合分析、直觉灵感这类功能上超过人脑,你们可以回忆一下这一局比赛。当卡斯帕罗夫致力于每一步的计算时,就被深红杀得一败涂地。但他在后几盘吸取教训,改为在整体布局上下工夫,甚至靠直觉走步,电脑就显得无所适从。人脑有140亿个神经细胞,每个细胞有600个联结,所以人脑可容信息度为(140亿)200乘2600比特,只需充分发挥人脑的潜力,至少在最近的将来可以与电脑抗衡。”
亚伦拉着我挤到教授身边,我至今能清楚地记得,亚伦是如何虔诚地仰视米基那双聪睿的灰眼睛,实际上,亚伦那时肯定比小个子米基魁梧,所以我记忆中的“仰视”肯定带着主观色彩。
米基教授再往下讲时,语调就多少显得无奈:“不过,自然人脑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以现在信息爆炸的速率计算,至多再过100年,人脑就会用到极限。那时,人们在学会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已经衰老,无力进行再创造。也许那一天,人类不得不退休。这可不是一个光明的结局。”
周围的青年们刚刚还在为人类的胜利趾高气扬,这时都不免黯然神伤。米基笑着说:“怎么办?我寄希望于你们,聪明的犹太青年,希望你们中有人为人类解开这个死局。”
亚伦忽然大声说:“米基教授,我有一个非常幼稚的想法,可以谈谈吗?”
米基俯下身,慈祥地回答道:“说吧,孩子!科学界从不嘲笑幼稚。”
亚伦讲述了他爸爸的裂脑手术,讲了一个7岁女孩要在骈胝体上安开关的奇想,我面红耳赤,偷眼打量四周,米基教授和大家都没笑,我也就心安了。
亚伦说:“当时,我舅妈笑得前仰后合,说神经网络可不是普通的自来水管哪,米基教授,你对此有何看法?”
快活的米基两眼眯成一条线,笑问:“首先问问,那个聪明的小女孩是不是你身旁这位漂亮姑娘?”
我用力拉拉他的胳臂,亚伦笑着为我掩盖:“不,那一位是我的表妹,她今天没来。”
米基先生肯定看到了我的小动作,不过没有揭穿,笑着说:“那么,请向你的表妹转达我的敬意。”米基教授按按双手,让室内的熙嚷声静下来,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人的神经网络为什么不能同自来水管相比?它同样是物质嘛,只是较复杂而已。几千年来人类文明的巨大成就培育了浓厚的人类沙文主义,他们总想用种种方法证明自己高于物质世界,而科学的发展已经逐步瓦解了这种信念。1828年,德国化学家武勒合成了尿素,证明有机物可以用无机方法合成;1897年,德国化学家布希纳证实了活酵母与无活性酵母提取液的功能相同,宣告了活力论的破产。现在,人类沙文主义已经被迫撤退到最后一块阵地——人脑,他们宣称唯有人脑不是普通的物质。不,我要告诉你们……”米基加重语气说道:“大脑仍然是普通的物质。迄今为止,科学家没有在大脑中发现任何超越物质的神秘力。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在骈胝体中安一个物质开关呢?”
那时我就发现了亚伦的亢奋,不过我的思维太迟钝,从未预料到它对世界的影响。米基先生继续说:“当然,这是一种复杂的开关。不过首先要肯定,它绝不是不可实现,相反,相对于复现人脑来说,这是很容易实现的。据估计,人造神经将在5年内研制成功。而且很幸运,人脑是一块免疫学的福地,那儿基本不存在异体排斥的问题。所以,在骈胝体的切口处安上开关,只是一个实用技术问题。”
亚伦高声说:“那时,100个卡斯帕罗夫就可以并联成人脑网络,同电脑一块了!”
这句话使米基浑身一震,他仔细打量着亚伦,兴奋地说:“小伙子,你知道这个想法的真正价值吗?这是引导人类智力走出死胡同的最简便易行的办法。感谢上帝在人脑中留下这个山口,它虽然狭窄,但很容易变成对外的门户,使大脑联网得以实现。我们可以把千千万万个各行各业专家的大脑合并起来,把个人的智力之泉汇成大海,用人脑网络同电脑网络抗衡。”
一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耸耸肩:“那样一个多头怪物还能称作‘人’吗?”
大家都笑起来,米基也笑道:“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人吧!至少,如果下个世纪的主人要在多头怪和冷冰冰的电脑中选取的话,你肯定选前者吧!”
10点钟,我们簇拥着把米基先生送走。他意犹未尽,在大门的台阶上停住,补充道:“有远见的科学家早就预言,21世纪将是生物科学尤其是脑科学的世纪。科技进步单靠软件的进步已经不行了,必须对硬件——人脑做一番改进。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相信一句中国哲理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人类智力快走入死胡同时,也预示着它的革命。”
他同亚伦拥别:“孩子,多灾多难的犹太民族能够生存到现在,就是靠我们不同寻常的大脑。占人类不足05的犹太人,在诺贝尔资金获得者中竟占了20,我希望脑科学的突破也在犹太民族中完成。小伙子,快点儿长大吧!”
我的思绪又回到那个特写的场景:笔直的天河闪着银光,四周是天蓝色的虚空,我穿一件洁白的无袖连衣裙,开领很低,天风中衣裾飘飘,吸引着亚伦的视线。我们沉浸在米基教授所激起的深沉感情中,寂静中只听见清浊有别、快慢不同的两个心跳。但我慢慢从这团混合思维中抽出我的根须,团成一团。我想起“黑色”的舅舅,他恨恨地说:“他们把上帝创造的人类与撒旦杂交,背弃了与上帝的立约。”我忆起穿黑衣的阿莉亚(那当然是我)在诅咒亚伦:“你的发明毁掉了人的独立人格,剥夺了人的隐私权,我恨你。”
我又渐渐滋生出对亚伦的敌意。
亚伦当然能读出这种敌意,然而他不加理会,于是他说:“很抱歉,我在为你做裂脑术前未征得你的同意,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和我一样,是人脑网络的创始人。如果创始者本人不愿享受这个发明的神奇,未免太令人扼腕了。阿莉亚,随我来吧,我向你展示一个全新的世界。如果这趟旅行之后,你还执意回到冥顽不化的哈西迪教派,我会为你做复原手术。”
未等我同意,他已带我踏上天河的河面,我们浸在银光中,随河水飞速向前,河道两旁有无数银色的支流,密如蛛网,每道支流都是一个幽邃博大的世界。
亚伦说:“20年来,我们已建立了完整的人脑网络。阿莉亚,回过头看看原人类的分散型智力,实在太可怜了。即使是最杰出的科学家,穷其一生,也只能看到脚下的方寸之地,他们怎么可能建立起辽阔的科学体系呢?现在不同了,我们可以随意撷取任一个专家的知识,合并起来,培育出对宇宙的通感通觉。”他笑道:“你想猎取什么?是想学会最深奥的中国围棋,是想吸取人类所有的数学知识,还是想学会古典近代音乐家的所有乐曲?我都可以为你办到。”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银河上随意翱翔,知道自己已具备了那种通感通觉,我能体会到宇宙的博大,欣赏着宇宙秩序的完美和谐——这在过去,对我的平庸智力来说是根本不能想象的。但另一方面,我又顽固地抱着敌意,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亚伦强加给我的,我尽力抵制着他的诱惑,冷淡地说:“不,我不会和魔鬼同流合污。”
亚伦对我的顽固十分恼怒,冷笑一声:“既然你的信仰是这样虔诚,那我就让你看一样东西。”他拉着我拐入一道支流,说:“这是生物科学家钱德尔的大脑子网络,他致力于开发猩猩的智力,已取得不少进展。我想,看看猩猩的思想,对你会有所帮助。”
我们置身于非洲,密林中有一群猩猩,其中一只雄猩猩仇恨地盯着摄像镜头,亚伦用力把我向前推去说:“进入它的意识吧!”
我经历了一个奇妙的过程,几乎像是灵魂投生一样,我进入了雄猩猩阿诺的身体,与它合而为一,与此同时,阿莉亚的意识还在高高飘浮,好奇地评论着阿诺可笑的心理活动。我(阿诺)的意识是杂乱的,断续的,那些白皮肤的异类教我识数,我知道一串24只的香蕉,吃去18只后还余6只。白皮肤的异类带给我很多从没吃过的好东西,教我不用害怕能烧痛脚爪的火。可是我仇恨他们,因为小猩猩一天天在变化,它们在学习新东西时把父母远远抛在后面,这使我嗅到一种说不清的危险。我的怒火越来越旺,狂怒地拍打着地面,咆哮着冲过去,把摄像镜头摔碎。
“杀死他,杀死他!”猩猩阿诺用英语咝咝的诅咒。
我打了一个寒战。这些诅咒似乎打开我脑海最深处的一个秘密开关,舅舅冷漠的训诫从冥冥中飘出来,我茫然回顾,听见亚伦冷冷地说:“看了猩猩的顽固后,是否对你有一点儿触动?”
杀死他,杀死他。我闭着眼睛,处于被催眠的状态。舅舅在我耳边反复念诵着,他的声音是黑色的,稠浓的黑色。
“杀死他,阿莉亚。你进入魔穴后,他一定会把他和你的大脑联结,向你灌输邪教的思想,不要受他蛊惑,你要趁机用意志迫使他沉入死亡之海。”
我轻声地问道:“我能做到吗?”
“你能,一定能。一个一心要死去的人,一定能迫使灵魂脱离躯体,你只用紧紧抓住他,不让他逃走。”
我凄然地问道:“你要我和他同归于尽?”
舅舅沉痛地说:“我的好孩子,勇敢地去吧!你舍身行义,主会把恩宠施于你的灵魂。”
我和亚伦在天河中遨游,河水澄碧得似乎不存在,透过它能清楚地看到亚伦强健的裸体。我对他凄然一笑:“亚伦,我再也不放你离开了。”
我猛地扑过去,像八爪章鱼那样紧紧箍着他,用力夹着他的腿脚。亚伦吃惊地喊:“阿莉亚,你疯了?快放开我!”
我们疾速向水下沉去,冰凉的水压迫着我们,把我们的生命力一点点往外挤。我的意识逐渐丧失,半昏迷中,我能感到他的体温,感到口唇相接的快感,这使我有一种奇怪的安心和喜悦,我喃喃道:“亚伦,我不放开你,这样很好。”
亚伦的挣扎已逐渐软弱,两人飘飘荡荡的向深渊跌落。忽然脑后重重的一击,我痛苦地喊了一声,放松了四肢。接着有人扯住我的头发疾速向上游去。等我清醒时,丽拉正在对我施行人工呼吸,筋疲力尽的亚伦也在帮他。我“哇”地一声,吐出一滩苦水。
丽拉仇恨地骂道:“你这个妖妇,心肠太毒了,竟然拉亚伦一块儿去死!幸亏我一直在监视着你们。”
她穿着黄色的比基尼泳装,肌肤光滑润泽,胸脯饱满,浑身散射着青年女子的生机。她扭头看亚伦时,目光脉脉含情。我的思想已完全麻木了,我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很久,意识深处才浮出舅舅荧荧的目光,像一只黑色的蜘蛛,盘踞在我的意识中央,我悲哀地叹口气。亚伦疲乏地说:“不要埋怨她了,是她舅舅的巫力在控制着她。丽拉,谢谢你,请你回去吧,我还要和她呆一会儿。”
丽拉怨恨地看他一眼,默默地起身离去,苗条的胴体摇曳着,渐渐消失在白色的沙滩中。
很久很久,我木然看着亚伦,不知自己该是悲哀,还是惭愧。亚伦喘息稍定,苦笑着说:“阿莉亚,我已尽力了,也许我们的缘分只能到此了,我不怪你,我们在这儿告别吧!”
我犹豫着,下了决心说:“不,分手前我只有一点要求:想知道25年前你为什么离开我。”
亚伦苦笑道:“这太容易了。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查看呢?不要忘了,我的意识已完全向你敞开。”
我倔强地说:“不,在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之前,我决不窥探你的隐私。”
亚伦定定地看着我,像是怜悯,又像是感动。末了,他沉重地说:“请吧,我同意!”
那天是逾越节,我要随父母郊游,突然接到亚伦的约会电话。我略为犹豫后答应了,亚伦一年来心情很坏,我猜不出其中的缘故,百般解劝也不能把他从自我囚禁中拉出来,我很为他担心。
巴比酒吧里顾客很多,人们饮着美酒,吃着无酵饼,醉醺醺地同陌生人拥抱,我看见亚伦独自坐在靠窗的一张桌上,桌上摆着一枝花瓶,插着白色的茉莉,他的沉闷阴郁与周围的节日气氛很不协调。
他啜着马提尼酒,为我要了一杯加冰的可乐。我问亚伦:“你有心事?你约我来干什么?”亚伦阴沉地注视着那束茉莉,冷淡地说:“没什么,我只是想把咱俩的关系画一个句号。”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亚伦简单地说:“我们彼此不合适。”
我抑制住气怒,尽力平静地说:“亚伦,我知道你最近心情烦躁,你不要这样,我们两人好好谈一谈再作决定,好吗?”
他决绝地说:“不必了,我主意已定,我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再不会与你见面了。”
我勃然大怒地厉声斥责他:“你以为我是谁,是终日头戴面纱、对男人唯命是从的伊朗女人吗?好,让我们互道永别吧!”
我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在拉开玻璃门时,我又闪出一丝犹豫。亚伦的乖张决定一定有什么异常原因吧,但一个少女的自尊使我无法回头,我摔门而去——不,我不能一走了之。既然亚伦给了我窥探隐私的权利,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冥冥中,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很久以前的记忆……我看见了亚伦的父亲尖叫一声,丧失了意识,仰面跌倒在地上。他口唇青紫,身体强烈地抽搐着,嘴中卟卟地吐着血沫。8岁的亚伦回家来正好撞见这一幕,吓呆了,很久才清醒过来。他哭着学妈妈过去做的那样,把父亲的身体放平,头向一侧偏卧,解开他的领扣,又掏出手帕用力塞到父亲的牙关里。
一个人尖叫着跌倒的镜头反复地慢速播放,我忽然发现跌倒者的年纪变了,变成十八九岁的青年,我旋即看清,那正是亚伦自己。一片沉重的预感漫过我的脖颈,我佯笑着说:“亚伦,你弄错了,你怎么把自己摆进父亲犯病的镜头中去了?你弄错了,肯定弄错了。”
亚伦苦笑着说:“不,我没有弄错,你也没有看错。镜头中不是我父亲,正是我自己。我在19岁时第一次癫痫发作,并且来势凶猛,上帝太狠心,竟让我走上父亲的老路。从八九岁起,我就一直有驱之不去的恐怖——预感父亲的病会遗传给我,尽管那时医生说癫痫一般不会遗传。后来科学家才发现,进行性痉挛癫痫与一种基因缺损有关,可以遗传。”
从第一次发病后,在长达一年的时间中,他顽固地对我保持沉默。他悄悄去查医学书籍,为自己作诊断,偷偷购买药物。此后又是几次发作,而且越来越严重,他不得不痛苦地做出抉择。
他说:“从那以后我就投到米基教授门下,致力于裂脑术和人脑网络的研究,因为我后退无路。不久,我就成了切开骈胝体以建立人脑网络的第一个试验者。幸运的是,人脑网络技术很快成功,由它引发了人类的智能爆炸,癫痫病也就迎刃而解了。”
悲哀像海啸一样把我淹没,等悲哀退潮后,我又被呼啸而来的愤怒压得难以喘息。如果在25年前就知道他的病情,我会守着他,与他相濡以沫。但一切都晚了,人生已经像沙漏一样,漏掉了25年,所以我的愤怒是绝望的愤怒。
“很好,亚伦。”我冰冷地说:“你不愿连累心爱的姑娘,勇敢地做出了自我牺牲,宁可自己孤苦一世,你的行为真像一个完美的绅士,但是——你给我带来幸福了吗?”
亚伦低声说:“对不起,阿莉亚。如果我能补偿万一的话……”
“不必了。”我像他25年前那样冰冷地说:“我们缘分已尽,可以互道永别了,请你把我们之间那根锁链断开吧!”
亚伦看了我很久,最后叹口气,睁开眼睛,唤一声丽拉,丽拉手脚麻利地为我们断开神经通道。
5分钟后,阿莉亚坐在镜前,丽拉在为她梳头,用头发细心地遮住头顶那个神经插口。阿莉亚让亚伦保留了这个插口,也许……有一天我要用到它。
丽拉微笑着,在镜中偷偷瞄着她,两人之间的敌意已经冰释了。
阿莉亚笑着说:“丽拉小姐,你今年34岁,未婚,你很爱亚伦,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是用试管授精、体外子宫的办法,对吧?这些资料都是我在他头脑里浏览到的,在那里我不止一次见到你,我想他也很爱你,对吗?”
丽拉苦笑一声:“我想他是爱我的,但他一直不同我结婚,看来我永远代替不了他脑中的白衣少女。阿莉亚姐姐,我在他思维中也多次邂逅你,虽然我们头次见面,但我对你已经很熟悉了。”
阿莉亚站起来,搂住丽拉的肩头:“谢谢你救了他,使我免作罪人。丽拉,放心地去爱他吧!我不阻拦你,你要知道,那一段爱情只属于20岁的亚伦和17岁的阿莉亚,它早已死亡了,再见。”
这期间亚伦一直没露面,丽拉开直升飞机送阿莉亚回家,当直升机掠过楼顶时,阿莉亚回头张望,见亚伦在顶楼栏杆处默然站立,目送直升机远去。
“舅舅,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失败了。”阿莉亚说,然而声音里并没有内疚。穿着黑袍的舅舅仍坐在阴影里,声音低沉地说:“孩子,不要灰心。只要不懈地行这件事,主会眷顾你的。”
阿莉亚苦笑道:“不,我想仁慈的主不会再眷顾我了。是我自己不愿杀死亚伦,你看,他们在我头上也装了这个异教徒的玩意儿,而且我也没让他们去掉。”她拨开头发,让舅舅看那个神经插口。
虽然哈西迪教派一直在诅咒亚伦他们“吸食脑浆”,但真正的神经插口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此束手无策。“可怜的孩子,魔鬼会通过它控制你,向你灌输异教的邪说。”舅舅惊慌地说。
阿莉亚冷淡地看着舅舅,好像是一夜之间,舅舅的训导再也不能激起她的激情,她的想象中顽固地闪出这个画面:舅舅似乎成了一只表情冷漠,长着尾巴的黑毛驴,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亚伦遗忘在她脑海里的意识。
不过,也可能是我头脑里对舅舅固有的敌意?这种反抗一直存在于潜意识中,与亚伦意识交融后才明朗化。
阿莉亚客气地说:“谢谢舅舅对我的关心!邪恶的亚伦控制人类,万能的上帝想控制你,你也曾控制了我,至于谁是谁非,我已经丧失判断力了。舅舅,在你用巫力向我下达潜意识的指令,让我与亚伦同归于尽时,你是否想到过先征求我的意见?当然,我知道你的苦心,你事先不告诉我,是怕我在亚伦的思想过滤中露出马脚,但无论如何,你做得太专横了吧!”
舅舅凄苦地说:“孩子……”
“不必解释了。”她冷冷地看舅舅一眼,径直离去,把绝望的舅舅留在屋里。出门后仰视夜空,那座巨大的通天塔像是一团透明的白光,白光中隐隐有亚伦的呼唤,但她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属于那个世界——也不可能再属于舅舅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她苦笑着走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