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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临界(2 / 2)

电脑说:“当然记得!那是10年前,2023年5月25日,咱爸去世那天。爸爸是那样出色的科学家,但很不幸,刚刚过了60岁,就因为一次医疗事故造成脑萎缩。”它对法官解释说:“甚至算不上医疗事故。我父亲患了肾囊肿,需要做穿刺手术,穿刺前需在肾内注入酒精,这本是常规程序,可是不知为什么,也可能是从不喝酒的父亲对酒精过敏吧,反正这次手术过后,他的记忆力急剧下降。可惜,等我们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太晚了啊!”它苦涩地说:“父亲智力超群,即使到60岁也丝毫不见减弱,家人根本想不到他的脑力会衰退!大概一个月后,父亲就已经记不住回家的路了,是一个同事把他送回家的。同事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可能这样呢?程先生怎么可能……’爸爸的病情起势很猛,无可逆转,很快变成一个植物人,在病床上又熬了3年。那3年对家人来说真是一场苦刑,并不是怕麻烦,而是不忍心看他状如僵尸的样子!他曾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科学家啊!老实说,我早就想让医生结束他的生命,但囿于伦理观念无法开口。琴,那几年你也吃苦了,每天为父亲擦屎擦尿,从没怨言。父亲终于过世了,那天晚上咱俩睡在床上,对此进行了一场深入的谈话,并达成共识:人活着是为了享受生命的乐趣,不是为了忍受痛苦。如果哪一天,咱俩之中的某一个丧失意识而且没有治愈希望,对方有责任有义务帮他(她)结束生命!咱们要把这一点变成誓约,谁也不许背誓!约定之后,咱俩紧紧搂在一起,心潮澎湃,感受着生命的苍凉和无奈。”

听到这里琴便忍不住落泪了,她苦涩地看看两边的“丈夫”,低声说:“我没有问题了。”

她走下证人席,替身先生仍陷在“程如海”的感情波涛中,苍凉地自语道:“人活着是为了享受生命的快乐,不是为了享受痛苦,更不是为了给亲人制造痛苦……”他的声音忽然一抖,中断了发言,片刻后狼狈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失言了,说了不该说的话。请原谅,我的发言太投入了,确实不是有意。”

被告的律师轻轻鼓掌说:“真是绝妙的表演,你在失言中为我的当事人设计了他的归宿。或者自杀,或者让妻子‘有责任有义务’来结束他的生命,然后让你顺理成章地填补这个空白,对吧!你真的是失言?不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故作失言?”不过苏律师见好就收,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对原告给出致命打击,说道:“不过,姑且让我们相信替身先生是失言罢,我没有问题了,请继续。”

之后,满头银发的被告母亲走上证人席,深情款款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自从这块7斤4两重的肉团从她身上掉下来以后,她自己的生命就分出一半在儿子身上。她能随时遥感到儿子的快乐、悲伤、肉体上的不适等等。不幸的儿子啊,自从那次事故后,她的心就碎了,至今没有复原。儿子受伤后性格异化,凶暴乖戾,但唯其如此,她要用加倍的母爱来补偿他的不幸。她怔怔地看着横眉怒目的儿子,在法官的低声提醒下才回到现实,问了第一个问题:“海儿,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梦遗在几岁?”

程如海抬起头,迅速瞟了母亲一眼,纵然他的意识陷在狂暴迷乱中,至少他对母亲还有一定程度的尊重。不过他仍然拒不回答,也许他确实记不清了。金女士等了很久,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把目光转向替身先生。

电脑稳重地说:“我当然记得,虽然当着女儿的面谈这件事有点难于启齿,我还是想实言相告,我第一次梦遗是12岁,比一般的男孩子略早一点。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忽然感到下身一热,随之而来的是震撼全身的快感。我没法形容这种快感,总觉得它是从宇宙深处、从亘古久远传来的,是从基因深处泛出来的。但随后,我就陷入极度的罪恶感,妈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金女士目光复杂地看着它,没有回答。替身先生继续回忆道:“这种自责牵涉到我的一个女性长辈,你肯定知道我是在说谁,名字我就不提了。她很漂亮,走在街上常常使男人们回头注目,也很年轻,只比我大6岁。她从来把我当成一个小屁孩,喜欢摩挲我的脑袋,拉着我的手出去去买零食。我也很喜欢她,喜欢闻她的气味儿,喜欢她手掌的柔软和光滑,喜欢她的笑声。不过,公正地说,意识清醒时,我从未对这位年轻长辈动过什么肮脏的念头。只是,在那晚的睡梦中,我竟然把她扯了进去!醒来之后,我觉得自己太肮脏,太无耻,简直不配活在这个世上!自那之后我陷入罪恶感中不能自拔——同时又不能忘怀那次震撼身心的快感。可是,越是不能忘怀,越是觉得自己无耻,甚至认真考虑过自杀……后来,多亏爸爸妈妈及时拉了我一把。”

尽管一直抱着歉意,但金女士逐渐被他的叙述感化了,她的感情随着叙述起伏跌宕,专注地听下去。“四天后的晚上,一向忙于工作的爸爸忽然回来,非要约我出去散步。我觉得没脸见爸爸,不想去,但爸爸硬把我拉走了。在野外,他讲了鸟的鸣春,蜜蜂的交尾,又佯作无意地把话头扯到男孩的梦遗上。他说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没什么可羞耻的,甚至还提及那种现象常常伴随绮梦,但那种梦境只是人的原始本性的扭曲反映,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理智。听了爸爸的喻解,我总算放下了心中的重负。妈妈,我知道是你把爸爸喊回来的,我也猜到你发觉了我的不正常,因为我团在床头的脏裤头不见了,可你怎么能猜到我的睡梦?”

程母叹息着:“妈妈的神经末梢是长在儿子身上的啊!我虽然不知道你的具体梦境,我却很快发现了你强烈的自责感。不过,这会儿我很后怕,因为我没想到你竟然想自杀。”她忽然尴尬地住口了,因为她察觉到,她实际上已默认替身先生为自己的儿子。她又把目光转向“真正的儿子”,从肉体上来说的真正的儿子,良久,她痛苦地闭上眼,喃喃自语道:“天哪,上帝为什么要处罚我?先是我的丈夫,接着是我的儿子。”

她的声音极低,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的,然而替身先生的高精度拾音器听得清清楚楚。它立即动情地说:“妈妈,我知道自从爸爸出事后,你就信仰了基督教。但没有天,没有上帝,只有一位不可捉摸的命运女神!根据统计资料,因酒精造成大脑萎缩的病例极为罕见,可偏偏它落到爸爸身上!还有我的那次事故。本来,射钉枪枪口必须紧按在墙壁上才能射出钉子,不过那次却在一次偶然碰撞中触发了。事后射钉枪生产厂家把那支射钉枪装上钉子,用各种方法去撞击它,不过一次也没有复现那次事故。妈妈,只能怪命运!一只钉子改变了我的命运!那道死亡之波把我彻底改变了,我变得凶暴狂躁,富于侵略性!我打骂亲人,撒尿在床上,还故意把大便抓出来抿在床头……妈妈,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性啊!”他忽然住口,静息片刻,悲凉地说:“我又失口了,因为我扮演的角色,我很难把我和他区分开来,请原谅!”

被告母亲泪流满面地走下证人席,三个女人紧紧靠在一起。这回苏律师很聪明地没有再攻击原告是“故意失言”,因为他知道法官和听众的感情已强烈地倾向于它,再进行攻击就会成为民众公敌。他却并不担心,他的杀手锏还在后头呢。

在其后的交叉质询中,苏律师说:“我很佩服原告精心准备的发言,我几乎已被你感动了,不过我有两个小小的问题。”

“请讲。”

“第一个问题;大家都看到了,你的记忆力十分惊人,你能说出程先生一生中每个感情事件的精确时间。当然,对电脑来说,这事易如反掌,但对于人脑就不同了。”他着意强调这两个字,说:“人脑肯定会遗忘。过去的记忆会淡化,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形。我们每个人都愿意记住在此生中的每一个事件,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过多的记忆必然会冲淡‘现在’。所以,人类在进化中就把一定程度的遗忘变成本能。替身先生,你曾有力地论述了‘人是特定的信息集合’这个观点,那么,程如海的信息集合应该是什么样的呢?请记住,有选择的记忆加遗忘,才是真正的‘人’。而绝对精确永不遗忘的信息集合只能是——电脑!替身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他用尖利的目光盯着对方,没想到对方痛痛快快地承认了,说:“对,你说得完全对,只有相对残缺的记忆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信息集合。我从来不敢以程先生自居,我只能算作他的档案、他的留影簿、他的影子。但现在情况变了,受伤后的程先生已失去大部分记忆,连他的感情和性格也扭曲了。假如程先生原来的记忆是100,受伤后只残留了30,而我保存着999999,那么,谁更接近于原来的程先生呢?相对而言,我比他更有资格。”

苏律师懊恼地承认,这一回合中他占了下风,这个天杀的替身先生真不可小觑。但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问:“很好,对我的第一个问题,你给出了一个能自圆其说的回答。现在我问第二个问题:你说,程先生曾是一个道德极为高尚的完人,睿智、谦逊、慈爱。你又说,人不过是一种特定的信息集合。那么,在受伤之后,程先生为何会起变化?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凶暴、狂躁、乖戾、阴沉,怎么会进入他的脑海中?”

替身先生迅速回答:“我想我能很好地解答这个问题。因为,在他受伤之后,我们两人之间的意识交流短时期曾保留过,而且我刚才说过,这6年中,我偶尔会恢复两人脑电波的联系,以探查他最近的想法,所以我对他的人格异化过程了如指掌。大家都知道,人类的大脑新皮层是从动物的旧皮层上发展来的,新皮层最复杂,也最娇嫩,在事故中最容易损坏。不过动物皮层,尤其是主管呼吸、吞咽的神经系统最为顽强。受伤的程先生已不是从前的程先生了,他的大脑新皮层被毁坏了,从某种程度讲,他恢复了动物的原始本性。”

他诚恳地说:“请三位女性亲人不要见怪,我绝不是有意亵渎程先生,我只是说出实情。大家知道,动物在生存竞争中,第一本能是防御,所以,所有哺乳动物的脑中都有一个发怒中枢,用电流刺激猫的发怒中枢,它立即会乍起背毛,凶狠地嚎叫。程先生现在……其实是在发怒中枢的指令下活着。我探查过,尤其是他癫狂发作的时候,在他的视野中,人人都变成了耸起背毛对他狂吠的敌人。”他强调道,说:“其实我很同情他,因为那个向亲人们狺狺怒吼的并不是程先生,而是某个南方古猿的幽灵啊!”

苏律师发觉自己在这一回合又占了下风,但他仍不慌不忙地说:“很好,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回答。现在请你回答,你这次起诉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你想怎样取代程先生?是否要杀死他,让他的亲人同你这个硬邦邦、方脑袋的家伙生活在一起?”

尽管他的话带有明显的侮辱,替身先生仍平静如昔。不过,在他回答前着实犹豫了一会儿,这对于电脑的快速思维来说可是不同寻常的。

“不,我决不会提议杀死程先生。我有一个很方便很妥善的办法,但提出这个办法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很可能,我会因这种叛逆的想法被判决为就地销毁。不过,为了我亲人的幸福,我甘愿冒这样的风险,我把希望寄托在法官的理智达观上。”他说:“方法很简单,我刚才已说过,我一直在接收程先生的脑电波,这种单向渠道很容易改变成双向的,即:通过我发出的电波去控制程先生的思维,更准确地说,是以过去程先生的思维来指挥今天程先生的身体,这样,会把一个完整的程先生还给他的亲人。”

它勇敢地直视着三位法官,法官很吃惊,紧锁着眉头。作为一台电脑(或机器人),这种建议太出格了。只有苏律师像打了吗啡一样兴奋起来,他久已等待的时机到了!他要抓住它,向原告发出致命一击!

他立即雄辩滔滔地说:“好,图穷匕见。在一个精心编造的煽情故事之后,替身先生终于亮出了他的真实目的,大家都不会忘记……”他转向听众说:“30年前,鉴于飞速发展的电脑智力,世界著名科学家签署了人类誓约,第一条就是;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不允许电脑智力直接、间接或变相控制人类大脑。我的当事人的父亲,著名科学家程天杰先生就是誓约起草人之一,这些伟大的科学家们在30年前就预见了今天的局面!刚才,替身先生为我们准备了一个精致、温柔的陷阱:看哪,我对程先生没有丝毫敌意,我只是关心他的亲人。如果让过去的程如海的思维指挥今天程如海的身体,那不是一个绝好的大团圆结局吗?但大家不要忘了,不管这种方法披上多么迷人的伪饰,它的本质仍然是:电脑对人脑的控制!哪个法官胆敢在判决书上签字同意,他实际上就是在宣判人类的死刑!因为,只要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这道防御网就会一溃到底。大家都看过人机大战的科幻影片,我想,如果恶魔机器人起来造反,每个公民都会拿起枪来保护人类的权利。那么,请你们现在就拿起枪吧,因为这场战争实际上已经开始了——只不过采用了另一种方式,—种精心伪装过的方式!”他结束了暴风雨般的雄辩,接下来他说:“当然,我相信法官先生的睿智,也相信程先生三位女性亲人的睿智。我想问一下尽管程先生的性格已被扭曲,尽管他狂暴横蛮,但是作为他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你们愿把他交由一台电脑控制吗?谢女士刚才说,人活着是为了享受欢乐,这句话使我很感动,可惜它不够全面。对,人活着可以享受很多人生的乐趣,同时也要经受很多痛苦:伤痛、死亡、衰老、丧妻失夫等等。这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是人生的有机组成部分。那么,你们愿意消灭这个残缺的、不讨人喜欢的程先生,而换回一个完善的、电脑化的程先生吗?”

被告母亲第一个站起来,她的内心波涛翻滚,但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要这个残缺的儿子,我将用我的余生去照料他。”

谢琴站起来,做了同样的回答。

程若婴站起来,目光在父亲和替身先生之间来回游移,她最终咬咬牙,回答道:“我和奶奶、妈妈的意见一样。”

苏律师知道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他以短短的一席话彻底扭转了法庭的形势,相信这场出色的庭辩将长留青史。但他并没忘形,只是平静地做了结束,说:“我没有问题了。”

法官准备退庭商量判决意见,替身先生孤零零地站在原告席上,它早就预知了自己的失败。它的雄辩、它的真情,在人类的思维惯性前,在人类对电脑的潜意识的敌意面前,都显得十分脆弱,不堪一击,不过它并不后悔。

连听众都看清了它的失败,他们同情地望着它——同时悄悄地把感情天平移回“人类”这一边。但法庭上的人们都忽略了主角,那个人格残缺的程如海先生。这会儿,程如海抬起头,怒视着法官、母亲、妻儿和听众。受伤后他的智力已经残缺不堪了,至少还保持着一定的判断力,他知道替身先生刚才追述的都是实情,是他早已抛弃的美好记忆。随着那些追述,程如海短暂地返回到过去的人生中徜徉了一番:母亲遥远的催眠声,第一次梦遗的快感和自责,与恋人的初吻,新婚之夜的快乐,女儿诞生前的焦躁和听到第一声儿啼的欣喜,为女儿采月光,父亲的死亡……这些回忆都是甘甜的、芬芳的,即使是伤心的回忆也带着久酿的醇香。然后,他看到了那道灼热的死亡之波:一道白光,妻子的惊呼,视野的畸变……就像见到红布的斗牛,他的狂怒一下被点燃了。

他猛然抬起头,向法官怒吼道:“不许走!他就是我,他才是我!”他恶狠狠地指着替身先生,那只方脑袋的电脑。

他的嗓音与替身先生很相似,只是显得干涩、嘶哑。法庭上的人们一下子愣住了。苏律师首先反应过来,压低嗓音怒喝道:“程先生!不许胡说八道!”

可惜他错估了自己对程如海的控制力,这句话反倒使程如海的怒火更炽,他突然伸出手,一下子掐住了苏律师的喉咙,说:“你这条鳄鱼!冷血动物!告诉法官,快判我败诉!”

法警急忙来制止他,但程如海已敏捷地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顶住苏律师的咽喉。匕首本是他备来打算砍在法官或什么人身上的,没想到用在自己的律师身上,刀尖已刺破了苏律师的皮肤,一道血流缓缓地淌下。苏律师不敢稍动,两只黑眼珠转到眼眶下方,紧盯着拿匕首的那只手。法警们刚欲伸手,程如海立即把刀尖抵得更紧,抵得苏律师几乎窒息,他恶狠狠地说:“快,判我败诉,否则我一刀捅死他!”

法官们虽然久经沙场,此时也是束手无策。他们当然不会在暴徒的胁迫下作出违心的判决,但苏律师已经危在顷刻,他的脸色转为青紫。

程如海的母亲、妻子、女儿同声呼喊:“海儿(如海、爸爸)!”

程如海转过头看看三个惊恐的女性,杀气忽然泄了。他慢慢收回匕首,恼怒地推开苏律师。苏律师一屁股坐在律师席上,猛烈地干咳着,用手帕捂住伤口,形势的急转让法官们长吁一口气。

程如海垂下匕首,阴沉地自语着:“人活着是为了快乐,不是为了给别人制造痛苦。”

他的怒气像自来水一样,说来就来,忽然怒吼一声,倒转刀尖,狠狠地向自己心脏扎去!三个女性同声惊呼!法官和法警们目瞪口呆……就在刀尖触胸的刹那,他却急速收住刀的去势,收势过猛,他甚至踉跄了一下。然后他目光悲凉地看看匕首,顺手扔在一边,他朝法警指指苏律师,用完全正常的声音命令道:“请送这位先生去医院。”苏律师如逢大赦,怨毒地看被告一眼,在法警搀扶下迅速离去,程如海向亲人转过身,慢慢伸开双臂。

三位女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程如海的目光变得十分清澈透明,戾气在他脸上一扫而光,代之以悲伤和温柔,三位女性哭着奔到他的身边,同他紧紧拥抱亲吻。她们做梦也想不到,程如海在癫狂发作时会突然恢复神智,完全变回从前的程如海,这是她们日夜祈祷的事,但它真正来临时,她们又不敢相信。

只有女儿程若婴在同爸爸拥抱时,不时回头瞟着替身先生,不过她一句话也没说。

休息室里,三位法官已争论了很久,还是没能达到一致。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看看屋角的屏幕,屏幕上显示着法庭的情景:母亲搂着儿子的脑袋,儿子左臂搂着妻子,右臂搂着女儿,四个人低着头,凑成一朵十字花瓣。这个温馨的场景吸引着众人的目光,替身先生也在紧紧地盯着他们。不过,替身先生似乎知道法官们在窥视,所以他也时不时转过身,问询地盯着摄像镜头,在他的电子眼中含着悲凉。

争论主要是在两个年轻法官之间进行,老法官紧锁双眉,注意倾听着。

何法官指着屏幕说:“我当然不愿意破坏这个幸福的场景,可是我们无权践踏人类誓约,只要我们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它就会引发深刻的社会危机。”

女法官杜女士这会儿很激动,言辞尖刻,失去了往日的稳重,大声说:“让你的什么誓约和戒律见鬼去吧!没有不变的戒律,三千年前的中国人还不许理发呢,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两百年前的人类曾不准输血,不准器官移植,不准试管婴儿出生,不准克隆人类,这些戒律不是都一个一个被推翻了吗?连以僵硬闻名的犹太教教义中还有这么一条戒律:不准改变人的身体,但医疗手段除外。那么好吧,我们不妨把‘不准电脑智力控制人脑’的戒律加一条小小的注解:‘用于医疗目的的情况除外。’程先生不就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甚至危险的病人吗?”

老法官扬起手,示意他们停止争论。两人都住口,等老法官说出他深思熟虑的意见,但老法官苦笑着说:“我没有什么成熟的意见,恐怕我们的经验不足以判决这个案子。”两人也只有报以苦笑,随后老法官说:“好吧,现在谈谈我的意见……”

三位法官鱼贯而入,两名身材魁梧的法警同时进来,礼貌地把被告同他的亲人分开,然后每人架着被告一条胳臂,严密地戒备着,如临大敌。程母和程妻茫然不知所以,她们想表示抗议,但程若婴显然知道原由,忙拉过亲人,低声安抚着,程如海的反应倒是出奇的平静。

老法官在说话前先叹息一声,然后诚挚地说:“首先请替身先生放弃对被告的意识控制。替身先生,我们都知道你刚才的临机决定是善意的,是为了挽救被告的生命,法庭不会为此惩罚你。但是……在即将宣判时刻,请你放弃对他的控制吧,否则从法律上我们就无法区分原告被告了。”

替身先生点点他的方脑袋,然后……被告突然浑身一抖,目光有一个明显的断裂,随之他恢复了程如海的神智,狂怒地扭动着身子,想从法警手中挣脱。但两名强壮的法警早有准备,很快制伏了他的反抗,程如海像是被锁住的猛兽,咻咻地喘息着,阴狠地扫视着场内所有人。法官们一直耐心等待着,直到被告的情绪趋于平静,老法官才说:“现在我宣布此次审判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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