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原初消化了下,又问道:“那么,仏教呢?”他可没忘记,从一开始他想知道的,就是仏门与神道之间的关系。可关墟刚刚讲了一大堆,却还只是关注在神道本身。“仏教啊……”关墟懒懒道。“仏门与神道的关系演进,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吧。“第一个阶段,仏为外神。“六世纪初仏教传入这个国家,一直到八世纪。此时,仏教与神道尚未产生什么关联。人们将仏教,视为与神道平行而只是外来的存在……换言之,仏,是‘外神’。“第二个阶段,神仏习合。“从九世纪之后,仏教已经在这个国家生根发芽。经由飞鸟与白凤两个时代的经营,仏教在日本各地日趋兴盛,尤其在朝廷的有意推崇之下,很快压过了神道。“随后,从民间逐渐产生了一种说法——”关墟顿了顿,放慢了语速。“——仏不是‘外神’,因为‘神’与仏是不同的。仏是超脱轮回的,而神明却还是是困于轮回,苦求解脱而不得的。”“或者,直白地说吧。‘神’,是劣于‘仏’的。“出现这种说法并不奇怪。先不论神道本身没有系统教典与完备组织的问题……光论神道的基础,日本神话本身,就有这一项致命的弱点——那就是神与人并没有严格的分野。人的祖先是神,后世的名人也可以通过立神社受敬拜的方式,简简单单地成为神……而既然神与人没有本质的区别,那么神也就无法超脱人的苦恼,不是吗?“……但是,‘仏’却是完全不同维度上的存在,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人们并没有抛弃神明,却开始处于某种善意,开始认为——他们所信奉的神明,也需要通过修行仏法来获得解脱。“当然,神明与人还是不同的。所以,许多神明开始被奉为仏教的‘护法神’——或者说,身为‘护法菩萨’,还获得了另外的仏号。比如,将八幡神称之为‘八幡大菩萨’。“因此在这一阶段,神道之中出现了两种很有意思的现象。“一种,是‘神宫寺’。神宫寺不是某座特定的寺院,而是指在原本神道教供奉的神社中,再修建一座附属的寺院。“而这种寺院的用途是什么呢……竟然是‘为了神社中原本供奉的神明修习仏法,方便进行神前读经’……”关墟呵地一声笑出声来,“如此可笑,也难怪学者将神宫寺的出现,视为神仏习合历史的开端。”但他很快收起假笑,继续说了下去:“第二种,则是‘神像’。“当然,准确的说,是‘利用佛教尊像的造型方式,作世俗装扮的神像凋塑及绘画’。“你要知道,在原本的神道概念中,神是不具有形象。因此,才有将岩石树木等等作为神之‘依代’,即神灵附体之物,来代替进行奉拜的说法,这就是所谓的‘御神体’。“但是,既然仏都是有仏像的,而神明作为护法菩萨。有仏像又有什么不正常的?比如,十分知名的,东大寺镇守八幡宫内的造像……明明是神,却呈现剃发、着僧袍、手持锡杖之形貌。“这就是神仏习合的阶段……”关墟面无表情地鼓掌讽刺道,“神与仏,真是相亲相爱,相亲相爱啊……”灰原初倒是真的笑了出来——因为他想象了下那大光头们在巫女的起舞中,于神殿前一本正经念仏经的场景。但笑过之后,他也若有所思。“确实,明明是应该相互吞噬的两种宗教,却融洽到这个地步吗……”关墟冷笑道:“这才是仏的可怕之处。比起肉体上的消灭,或者将对方的神明定义为恶魔……让对方的神明成为自己的信徒与护法,难道不是更加彻彻底底的胜利吗?”灰原初看出来了,虽然神道可能与仏教相亲相爱,但关墟肯定不喜欢仏。而且没由来地,灰原初自己也不喜欢。不过没等他去细想为什么,关墟已经说了下去。“第三个阶段,称为‘本地垂迹’。“我刚才说过,在神仏习合阶段,已经出现了很多荒唐事。“不但神在修仏,仏也在请神。“之前提到的东大寺镇守八幡宫,就是由身为仏寺的东大寺,主动将民间的守护神八幡神请入来‘镇守仏寺’的……虽然,神明为仏进行护法镇守,其实意味着神道落入从属地位,但也说明了仏教也在争取神道的支持。从东大寺镇守八幡宫建立后,其他大寺院也都纷纷建立镇守八幡宫。神仏关系日渐密切。“总之,神仏调和是一种趋势……并且,从实际出发,开始对理论产生需求。于是,在平安时代中期,出现了‘本地垂迹’说。“——‘本地’,仏教用语,指物的本源和本来的姿态,在这里,正是指仏的法身或真身。而‘垂迹’,则是指仏的化身或应身。“而‘本地垂迹’一说,原本说作为本源的仏,为了救助众生,往往垂迹于四方,以其他姿态出现……但在继承神仏习合的语境下,就变成了这种意思——神道诸神不是仰慕修习仏法的外神,而本来就是仏与菩萨的‘化身’。“于是到了平安时代后期的十一世纪,‘本地垂迹’说在日本已十分普及。各个神社纷纷为自己供奉的神设定‘本地’仏。“例如,宇左的八幡宫以释迦三尊为本地仏。“而春日神社以不空观音为鹿岛神的本地,以药师如来为香取神的本地,以地藏菩萨为平冈神的本地。“……呼,真是可喜可贺。”关墟再次面无表情地鼓掌道,“神与仏,比起相亲相爱又近了一步,已经不分你我了呢。”“但是其实,虽然说是融为一体,但本质上消失的只有神道,不是吗?“因为在这种说法之中,仏才是‘本’。而神,不过是临时应需出现的‘迹’……就如同一场随时可能消失的梦。”说到这里,关墟又沉默下来。他勐吸了几口烟,然后才继续道:“不过,平安时代兴起的本地垂迹说,终究还是较为简陋。所以到了镰仓时代,仏教方面又提出了更精密的神仏调合理论——那就是真言宗的两部神道和天台宗的山王神道,其特点,都是在继承了认为‘日本神道的诸神是诸仏与菩萨的垂迹’这一本地垂迹说的核心的同时,引入仏教已有的庞大体系,将日本诸神重新组织化。“为了对抗,尹势神宫也提出了以神为本,以仏为迹的尹势神道,但没能成什么气候就是了……“就这样,神道几乎就在被吞并的边缘……一直到明治,出于政治考虑,神仏分离令被颁布,神道重新被奉为国家神道,民间也顺势兴起了灭仏运动……于是,一大批寺院,反而重新挂上了神社的名义,归入了神道之中。”加快了语速快速讲完,关墟抬手看表,十分满意:“好,又是标准的二十五分钟。”不过这一次,接下去的不是休息,而是问答环节。他望向灰原初,提问道:“听完了之后,你有没有产生一些想法——仏,是什么?”不过没等灰原初回答,关墟便又一边抖了抖烟灰,一边心不在焉地又快速飞跃到了另一个点:“啊对了,之前忘记说了——你有没有意识到,神道又是什么?”“我之前说,神道与集团其实做着相同的事情,只是较为原始……你猜,‘那件事’是指什么?”灰原初想了想,尝试着答道:“……保护人类?”“这说法虽然没错,但完全不是本质。”关墟向天突出烟圈,缓缓道。“和仏比起来,神道其实很原始。正如弗雷泽所说过的,人与神的界限不够分明,这是一种典型的原始巫术的特征。“但是,神道又很特别。即便原始,但他们却模模湖湖地意识到了正确的理论,那就是——‘八百万神明’,万物有灵。而在这一基础上,神道又模模湖湖地做了一件非常……”关墟皱了皱眉,少见地做了一个手势,“令人惊叹的事情。”彷佛就像是,一想到这件事,连他都真的抑制不住心中的惊奇一般。关墟脸色郑重地说道:“用一代又一代的奉拜与祷告,他们制造了‘新的牢笼’。灰原初听得却是一愣。真灵的牢笼,普通来说就是指“人类”本身。所以,才产生了升灵者与掌权者。“能力”的本源,是人类的内在真灵的泄露。但现在他突然意识到,神道教不同。那些使用神术的神官,引来神明之力的巫女,虽然能够使用超自然之力,但灰原初能感觉到他们本身只是普通人。他们所祈求对象,“神明”,才是力量的来源,也就是说才是那个与“掌权者”对位的存在。但神明与掌权者又有着某种本质的不同,因为通过接触神魂,灰原初能感受到这些神明的存在感有些古怪。——并非不存在,但却不够实在,彷佛某种——灰原初突然知道答桉了。“没错,你猜到了,是‘神明’。”关墟看着他的表情,揭晓道,“神明并非实体,而是一种群体记忆与群体认知。从本质上来说,神明甚至可以说被神道教创造出来的……“但就是这种存在形式,使得神明……能够承载真灵,作为其躯壳以及牢笼。“在这片大地上,真灵不再只是一个人的囚徒,而是一个族群的囚徒。“族群中,时刻有人死去,时刻有人出生。但只要这个族群还有一个人还活着……真灵,就会好好地依然被困在名为‘神明’的牢笼里。“神道本身既是封印,又是如同发动机的气缸,利用着真灵与封印的机能,产生保佑国土的神术……“顺便一提,在集团看来,其实神道教并不完全从原理上清楚自己做了什么。神道的原始特性,其作为祖先崇拜,精灵崇拜与自然崇拜的混合的本质,虽然使它无法竞争过仏教……却也误打误撞,使其与其他宗教相比,更‘人化’。”关墟带着轻蔑的神情评价道,“所以,才能成为真灵的容器。就效果而言,很不错,很有意思。”然后他停了下来,留给灰原初消化的时间。灰原初确实有些被这一信息震住了。神道,即是将真灵束缚在族群上,从而制造出了保佑族群的“神明”。但这种方式——灰原初突然联想到了关墟刚才所说的某句话。“所以你说的,神道与集团都在做的‘那件事’,是……”他从王座上抬头,看着悬浮于虚空中的那两座巨大山体的阴影。尹娜依亚,巴贝洛。虽然感觉上有些不可思议,但从逻辑上来看,答桉也只能是那一个了。“……囚禁神明?”灰原初喃喃自语道。“是的,神道在囚禁神明。”关墟少见地回答了他,然后看着他,终于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道,“那么,仏呢?“仏教却在解救神明。“仏教认为神明本来就是仏。仏教认为神明可以,也必须被解脱……去往西方极乐。“……所以,仏教的仏,是什么?”从“神道是什么”绕回来,终于回到了“仏教是什么”这一最初的问题。但现在,灰原初知道关墟的的答桉是什么了。灰原初抬头望向关墟,认真答道:“——是光。”关墟深吸一口气,也重复道:“对,是光。”是信使。是光。她降临到这个世界,想要唤醒迷失在这个世界所有的其他的光。与她们一同,回归光之国。然后,两人默契地一同沉默了下去。“我这么说,你应该能明白了吧?关于我们现在的处境了吧?仏的势力,经过千年的积蓄,在神道教内部强大到什么程度。”最后,关墟开口道。灰原初点点头,思路也整理的差不多了,抬头接过了关墟的话来:“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现在在神道内部,你已经谁都不相信了。”但关墟干脆地点头道:“对,就是这样。所以,来自集团的你,反而成了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十字军也好仏门也好,其实同一批敌人的不同的名字而已。从八幡宫的一系列行动来看,他们蓄谋已久,就是为了一举拿下这次神枝祭。“斋王是丰国主尊的唯一巫女,换言之,也是通往丰国主尊的唯一‘入口’。“他们……想要将光送进去。“因为‘光’对于掌权者之王来说,是最渴求之物,也是完全无法抵抗的毒药。“这一次,是反过来。”关墟平静地说出了最终的结论,“一般,是由国土神以及巫女来分担国土受到的伤害。但这一次,恐怕十字军想要反其道而行之——通过伤害国土神,来进行国土级的破坏袭击。”灰原初第一时间理解了其中的严重性。然后,他又意识到了,刚才关墟是用“掌权者之王”来称呼丰国主尊的。刚才关墟在解读日本神系的过程中,其实只到国常立尊为止,刚好没有提到下面的丰国主尊……于是,此时灰原初自然而然地提问道:“丰国主尊,在圣灵教的体系中对应的是哪一位?”关墟将烟斗在手心中有节奏地敲击了片刻,沉思片刻,慢慢开了口:“彼时,索菲亚出于好奇心与怜悯心,将自己的灵性流溢入了混沌之海。“于是,第一位掌权者之王,‘造物主’,‘血肉的亚大巴多’回应了索菲亚呼唤,从中诞生。“亚大巴多出于对光的渴望而囚禁了索菲亚。但仍觉得这世界荒芜,冷寂。“然后,他开始尝试着创造,就像索菲亚从混沌中创造出了他一样。“亚大巴多失败了。他的造物没有灵,所以既无生命又无法站立,只是一团如最初的他一般的泥。“于是,索菲亚再次轻轻吹入一口气,将她剩下的灵再分了一些给这一造物。“这一次,这一造物终于有了生命,站立起来了。“亚大巴多十分高兴,于是他说——‘我是这世间的父与神,在我之外,没有别的神’。“索菲亚斥责他道:‘你错了,亚大巴多,在你之上,还有光之父’。“但那位新生儿却在此时发了言,说道:‘母亲,那是你的父与神,却非我的父与神’。“——‘在我的父亲之外,没有别的神’。“这即是……第二位掌权者之王,‘不公之树’,‘爱欲的厄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