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原初相信,此时此刻关墟肯定正在监视着他的行动。那个男人,从来就不是那种“你说你不会干,好,我肯定相信你”那般大方坦荡的人。再说刚才灰原初的触须进入神域平安京,可是又导致了异常的天气变化,任谁都不可能那么迟钝。但既然到了现在这地步,还没出现任何人出现,来采取行动阻止灰原初……那么灰原初可以认为,关墟其实默许了他的行为。也许,他也想看看灰原初有些什么法子,能借助神域平安京来搜寻使徒们的下落。不过——其实,灰原初也没有告诉关墟最重要的事情。灰原初根本不打算去搜索使徒的情报。或者应该说如果能顺便看到了,那更好。但如果没有,反正从一开始,灰原初就没把使徒的威胁放在心上……哪怕工匠真的把“要塞决战型”开出来,对灰原初来说也只是多了一个有趣的大玩具而已。灰原初真正在意的东西,真正想要知道的“一切”——是神域平安京中的所有“玉留魂”。是斋王代过去的“一切”。灰原初已经发现了,他确实很在意这位他甚至连脸都没有看到过的少女。……大概是因为每一次望向对方的时候,及时连视线都被面具遮挡,他却总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女对他存在某种“期待”吧,灰原初心想。造物主的本能,可不会错。不过遗憾的是,不但视线与整个表情都被面具遮挡住了,挡在他们之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整个世界”。所以灰原初并不能肯定对方的期待具体是什么。他只是能确定,斋王代的愿望并不是“被拯救”。因为她坐在那里,以身镇压国土,哪怕被关墟嘲讽挑衅,但却确实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从关墟这边所听到的故事其实也从侧面验证了这一点。不管真正的理由为何……但为了拯救世界,可以坦然地将自己作为祭品,少女就是这种人格。她坐在那里,除了似乎是不自觉地向他伸来的“期待”,自身所持有的情感,就只有“平静”。于是,灰原初觉得,也许她的愿望……就是他能了解她。有些奇怪,但并不奇怪。可能只是一个将死之人希望被别人记住而已。灰原初集中精神,向神域平安京表达着愿望:他想要看到斋王代的其他玉留魂。丰国主尊很快有了回应——触须所感应到的环境改变了。但这次出现他的触须的“眼前”的场景……不再是之前灰原初所见到的玉留魂,那种由全身上下都是纯黑色,只能看得出轮廓的影子。那是一本作业本。作业本打开着,平摊在发黄的陈旧桌面上。一双看上去稚嫩的属于少女的手臂,正压在上面,认真地书写着娟秀的字迹。一笔,一划。“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这是……斋王代的第一视角?灰原初愣了下,很快明白了。“舞殿平安京”是虚假的场所,一切都只是布景。“玉留魂”,自然也是如此。他们之前所看到的黑色的人形,也只是玉留魂在舞台上所体现出来的样子而已。但是到了“神域平安京”,这样一个思念与精神的场所,玉留魂自然呈现着它原本的形态。所以当他在向着丰国主尊下令,想要“玉留魂”。于是丰国主尊给他端上来的是……——“玉留魂”的本质,斋王代的记忆。所以他现在看到的,正是斋王代最直接的记忆,她亲眼所见的一幕幕。就在此时,在斋王代的记忆中,视野之外传来了纸门被拉开,被合上的声音。斋王代却依然只是看着纸面,认真写字,不为所动。在细碎的声音中,有人在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对面那个人说道:“看,这是你十六岁的生日礼物。”那是个温柔的女声。而且,灰原初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个声音就是他之前所见的玉留魂中见过的,疑似是斋王代母亲的的那名长发温婉女子。写字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视野飞快地抬起来了片刻。于是,就在那片刻,周围的环境映入眼帘。狭小低矮的木制房屋,头顶上的电灯发出微弱的黄光,房间里各种陈设家具都和桌子一样陈旧,可见居住者的经济状况不佳。矮桌放在榻榻米上,出现在对面的,是跪坐在那里的一名长发妇人。随着“镜头”逐渐上移,主妇的脸似乎将要进入视野。但下一刻,视野突然一晃,然后飞快地再次低了回去,重新凝聚作业本上。但很快,对方幽幽地叹了一声。接下来,一只手便伸了过来,轻柔,但不容反抗地将作业本挪到了一边。一件叠得整整齐齐,令灰原初无比眼熟的制服被塞到了视野中。对面依然声音柔和,却不容反抗道:“……对,圣结女子学院,等到了明年春天,你就终于可以去东京,可以去这所学校念书了。”“呼……”说到这里,对方重重叹了口气,似乎放下了一件大心事。然后,她也开始情不自禁地絮叨起来:“妈妈可是很辛苦很辛苦,才抓住了这个机会的。”“可是,绝对不能退让。因为从这里开始,才是你真正该踏上的道路。”“从圣结毕业之后,再加上你父亲的名号,想必在那一年的葵祭里,你一定能够成为祭典的主角了。”小说阅读网“到了那个时候……真想早点看你穿上十二单,被众人欢呼的样子啊……毕竟,你可是他的女儿,你是那么美丽……”“在这场最盛大的典礼上,你将会获得他的承认——”女子的声音愈加悠远,似乎在美妙的幻想之中徜徉着。但视野的主人,却似乎心情愈加沉重,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却又立刻自控地止住,依然死死盯着桌面。直到最后,她才忍不住小声说了句什么。一刹那,屋内的气氛改变了。“——你刚说什么?”对面的女人的语气也一下子变得尖锐了起来,彷佛可以看见同样剧变的脸色脸色,“你在担心什么?”在沉默的片刻中,对面传来了些琐碎的声音,似乎是对方换了个姿势。她的声音里,也开始出现无法控制的焦躁:“不,当然不是这样的!区区圣结……。“听好了。你的父亲——”“他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人。”“他在保护这个国家,这个世界。”“他是,所有人的救世主!”三句话,如同一步步登上台阶一般,语气愈加狂热。——“砰”。那女人突然双手拍上桌子,几乎整个身子都从桌子对面扑了过来。视野一阵慌乱,但最后却反而放的比平时更低,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女人撑在桌面上的两只手。“……不可以怀疑这种事。”女人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充满沉重的压力“而你是他的孩子,你将来一定会变得和他一样伟大——”“所以,怎么可能不配?”“就算是最好的学校,但实际上在那里面念书的,也无非尽是些父母是无知的商人或肮脏的政治家的蠢崽子。”“是她们不配,是她们不配与你并列!“被保护的家畜的孩子,在你这个保护者面前,也不过是家畜!!”视野的主人听着头顶上咬牙切齿的的声音,却仍然将头放到最低,视线几乎像是焊在了对面女人按照桌上的手上。——那双手的手背皮肤粗糙充满劳作痕迹,而此时更是青筋纠虬,用极其缓慢的动作,将按在下面的作业本纸张抓起来,揪入手心。头顶上,女人最后几乎如同野兽一般低低的咆孝:“如果有人敢对你说这样的话——打她!打她的耳光!手上有什么东西就砸她!以后拿剪刀刺她!绝对不能让说这话的人,不付出任何代价!”“有什么关系呢?大不了,再搬家,转学,换工作……”“我们……不是一直以来,就是这么过来的吗?”“但是绝对不能让他的名誉受辱——”然后,她开始沉重地喘息起来。视野的主人,却沉默。不发一言,也不抬头。终于,头顶上的野兽,呼吸声逐渐轻微了下去。突然之间,作业本的的纸张上“啪嗒”一声,落下了水迹。上方逐渐响起来的,是抽泣声。“你不相信,你不相信我……呜呜呜……”那女人,竟然哭了起来,“那个人的女儿,竟然不相信他……”视野的主人……依然沉默着,盯着桌面不肯抬起头来。而看着这一幕的灰原初,也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视野如雪花一般模湖着远去,然后,下一幕前来。又是作业本。但主人的手臂成长了些许,更为修长白皙。光线明亮,耳边是蝉鸣。作业本上写字的动作,轻快飞扬。“夏天,是夜里最好……”写完一整段,视野的主人终于抬起来,望向前方。面前是一片明艳的夏色。明亮的房间。从窗外透入绿意,热浪,以及蝉鸣。在窗台上却坐着一人。那是有着小麦色的肌肤,的短发年轻女子。似乎是刚刚结束了锻炼,她只着背心短裤,健康的身体上淌着汗水,肌肉结实却也恰到好处,就像一条线条流畅的猎豹。即使她只是坐在那里,气氛也如同猎食之后。慵懒,却不缺乏野性的美丽。她正微微侧着脸望向窗外,看不清楚面容。过了片刻,年轻女子似乎终于思考好了某个问题,答道:“我是怎么看他的?这是个好问题。”灰原初也再次听了出来,这位姐姐,也正是之前在其他的玉留魂中所见到的那位短发飒爽女子。“嗯,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喜欢他。”姐姐坦坦荡荡地答道。“虽然我也知道职场恋爱不好啦……但都发生了,也没办法不是吗?”“因为在我眼里,我实在觉得他……”她歪了歪头,突然笑了笑,吐出四个字,“惹人怜爱。”“嗯,毕竟我也是单亲家庭出生的。”“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我也一直觉得自己并没有树立正常的恋爱观呢……一直以来,我的男朋友们要么比我大很多,要么比我小很多。所以我想,大概,要么我就是想当对方的孩子,要么就是想让对方当我的孩子吧。”“但是那个男人……就很有趣。”“如果只看出他的外在,大概会觉得他能做任何的父亲吧。”“威严,万能,令人安心。”“可是……”她抬起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我好像……总觉得自己能看到他的内心,他的另一面似的。”“那只是一个……因为害怕而想要胡闹,想要哭泣的孩子而已。”沉思片刻,她笑了起来,重新扬起头来:“你看,这不是一个完美符合我恋爱观的男人吗?大部分时候,他照顾我,而某些时候,他却也离不开我的照顾。”视野的主人低下头来,看着纸上的文字,似乎陷入了沉思——然后,再次抬起头来,似乎说了句什么。窗台上的女人似乎愣了愣,然后突然大笑了起来。然后,她用如豹子一般矫健又优美的动作从窗台上跳下来,朝着视野主人走了过来。视野主人毫不避讳地抬起头,望向她。但在背光之中,姐姐的脸依然看不清楚细节。只能看到,她在笑。她灿烂地笑着,“不,那就错了。”她伸出手来,用力揉了两把视野主人的头。然后,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重新伸过手来,这一次动作轻柔地替视野主人整理起来弄乱的头发来。“不是那样的。”“我喜欢你,就只是喜欢你,喜欢的就是你——那可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和你是他的女儿这一点,也毫无关系。”然后,她捧着视野主人的脸,认真说道。视野的主人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去,按在了她的手上,又说了句什么。姐姐的身态似乎凝固了片刻。“——什么?”“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然后,她一下子慌乱了起来,用力摆着手。“不不不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妈妈。我哪有那么老?”“——啊啊啊,也不许叫阿姨!”她最后抱着头,哀嚎了起来。但最后,她还是叹了口气,再次回过头来。依然背光看不清容貌的脸上,却满溢着开心的气氛。“……叫姐姐。”——突然之间,看着这一幕的灰原初感觉到了心口的剧烈疼痛。恍忽了片刻,他意识到了原因。“玉留”的记忆,留下来的可不只是画面和声音——还有来自于那位斋王代少女本人,当时的心情。但下一刻,灰原初心中这道被感染的“心情”,就被另外一句突如其来的声音驱赶得烟消云散。“哎——初酱,原来你在这里呀……看~什~么~呢?”一具柔软的身体,同一时刻就从旁边抱了上来。灰原初一愣,一下子就对上了尹吹来香泛着绚烂金色的童孔。他一悚,突然意识到了一点——尹吹来香并没有在舞殿平安京里抱着他的肉体。……她是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神域平安京中,抱住了他那纠结成股的粗壮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