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愣愣地听着,“母亲”这两个字于他而言,陌生而遥远,他努力回想着那些残存的记忆,然而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的,只是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虚弱地蹲在地上捣衣舂米的画面。谢婉芝口中的这个女子雄才大略、运筹帷幄,与他臆想中的温柔慈爱仿佛毫不相干,他从未曾想过,自己的母亲竟会是这样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他应该感到骄傲吗?还是为她最终的失败感到沮丧而愤怒?他突然有点同情起沈碧秋来,这些旧事仿佛是一把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每天都要沉浸在对母亲的追思之中,不断回忆她的丰功伟绩和功败垂成,他是否也会变得焦躁而扭曲?
谢婉芝继续说道:“早年,我在鸿胪寺任少卿时,曾将江陵王历年来的疏表文章通读不下十遍,她瓦解江南武林、抗击渤海郡国的谋略确实叫人佩服。平心而论,是杨青青为今上铺好了一条坦途,欧阳长雄能够覆灭渤海,乃是因循了江陵王的遗策,而我在江南当政二十三年,也深觉江陵王当年钳制四族,犹如打蛇七寸,她若登基,江南就不会是现在的江南。”
她又笑了起来:“所以,江南武林又怎会让这样棘手的人物顺利登基呢?你母亲的锋芒露得太早,全神贯注于外敌,却忽视了近在眼前的血亲。她忘了,她的储君之位并非固若金汤,她的妹妹身后还站着刘氏一族。刘氏的先祖与大清□□皇帝乃结义兄弟,刘氏自太宗皇帝起就是皇室的姻亲,世代为外戚,权倾朝野,又怎会轻易罢手呢?”
何晏之若有所悟,低声道:“于是,江南四族和外戚刘氏联手,将杨青青从储君之位上拉了下来,可是,她又如何会去漠北?”他露出一抹讽笑,“莫非,是杨真真将她送去了渤海和亲?原来如此,这世间原本就没有我,只因为阴差阳错,权力的角逐,沈碧秋和我才因此而出生?”
谢婉芝缓缓颔首:“你推测得不错。不过,杨青青当年被秘密送去渤海,此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世人皆以为江陵王被废,幽禁后暴毙而亡,却不知她竟做为筹码被迫和亲北疆。这不只是江陵王的耻辱,亦是大清的耻辱。”
何晏之愤然道:“杨真真竟然如此憎恨她的亲姊?士可杀而不可辱!为了羞辱政敌,竟然连家国的颜面都无所谓了么?”
谢婉芝淡淡一笑:“这便是今上与江陵王的不同,今上从来睚眦必报,况且,宫墙之内,又何来手足之情?然则,今上当年送姊和亲,更是为了向渤海郡国求和。你的父亲赫连勃勃在六洲城与大清议和时,只提出了一个退兵的条件,便是要江陵王做他的侍妾。那时节,赫连勃勃已兵临柳州城下,眼看聚幽关、虎牢关都将失守,若女真人不肯退兵,大清不但永失燕云十六州,只怕长城以北的半壁江山都要不保。区区一个杨青青,今上本除之而后快,不过送予外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何晏之的表情有些怔悚,讷讷道:“为……为什么?赫连勃勃,他到底……”
谢婉芝道:“你母亲杨青青曾三次出征渤海,欧阳长雄是她的副帅。赫连勃勃的父王赫连百丈便是死在你母亲的手上。你且试想,赫连勃勃会不恨杨青青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求娶杨青青为侍妾,只不过是想羞辱折磨她而已。”
何晏之呆呆地看着谢婉芝,脑海中的画面影影绰绰,那个捣衣舂米的佝偻的身影,那个用单薄的肩膀温暖着自己的瘦弱身躯,在记忆深处不断翻腾,突然间,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饥饿之感,他猛地回想到,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经常有这样的恐惧——因为饥饿而恐惧。脑海中的那个女子,用冷水蘸着又干又硬的馍饼,一边哄着喂自己吃下去,一边冲自己温柔浅笑……这便是母亲么?
何晏之感到自己的眼眶之中缓缓淌下泪来,他仿佛闻到有稻草的霉腐之味,眼前一闪而过一个同自己长得极为相似的男孩,手里拿着半个馒头,在对自己说道:
弟弟,你饿了吗?弟弟不要哭,哥哥把馒头给你吃,你不要哭了。
是了,哥哥,还有,母亲,我怎么把他们忘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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