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保重，萍水相逢，一路顺风！”
“再见再见，余先生余小姐再见！”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冤家父女”，我扭头坐回床沿，闷闷地望着窗外，什么也没有入我的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落针可闻。
一步。
两步。
三步。
靠近。
“小襄襄，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吧？”
我不看他，但他慈祥的嗓音却带着我的记忆插上翅膀飞回了孩提时光，“小襄襄，你是出来迎接爸爸的吗？来爸爸亲亲！”余谨深把小小的我抱起搂在臂弯，“我家女儿最乖了，是爸爸的小棉袄！”
“爸爸爸爸，你不要上班了，在家里陪襄襄，陪襄襄！”我挥舞着乱拳锤击他的胸口。
“襄襄乖，爸爸上班回来给你带棉花糖吃好不好？”
“不要，不要，我要爸爸！”
“那么黏爸爸，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嫁人哟”，余谨深刮过胡须软软的下巴蹭在我的小脸上。
“我长大了也要和爸爸住一起！”
“拉钩拉钩，今后可不能反悔哦！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窗外的景色像是被框进了磨砂玻璃的镜框里，再也看不分明，我用手背狠狠刮去不争气的泪水，冷冰冰地向他宣战，“我来看看余先生是否生活在内疚自责里，现在看来，你活得很快乐。”
“那你是欣慰还是痛恨？”他温和地揉着我的头顶问。
是啊，我是欣慰还是痛恨呢？没有答案，又或许，答案就放在眼前一目了然。我痛恨他那么多年逃避后的坦然，又欣慰他能简简单单地好好活着。
“是不是我不来找你，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会主动来找我？”我最终还是示弱了，把心中最郁结的部分以幽怨的语气缓缓道来。
他却笑了，深深的皱纹里再难寻回那个儒雅清俊的影子，只余下温柔的笑容一如昨昔，“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拿出老旧的翻盖手机，一下一下僵硬地操作着，好一会儿后才递给我。
手机界面停留在相册菜单，焦点相册的名字是“mydaughter”，显示里面有300多张相片，我的呼吸像被细线提起，短促地细若游丝。手指轻颤着点下确认按钮，第一张照片是我站在佛罗里达的沙滩上，整个人蹦在空中的抓拍，这张照片我记得并没有拍下多久；第二张照片是一条谷歌搜索结果，来自佛罗里达大学官网：“祝贺我们最年轻的经济学硕士YuXiang生日快乐！”；第三张照片来自翻拍，是我在学校社团招聘橱窗里的简介；第四张、第五张，我止不住一路地翻阅下去，每一张相片都带来一丝回忆，全部来自我的生活点滴，从最近到最远，历经了我人生的每个阶段，最后几张都是我儿时的相片翻拍，小小的我依偎在他的怀里，或者父女两个做着相同的动作和表情，情意融融。但是里面没有董晓英，从头至尾都没有，连合照都被进行了剪切，不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我的心一下子软得像棉糖，却继续冷起脸硬生生地责备他，“你什么时候偷进过我的Facebook，还来过我的学校…….”我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吞进肚子，因为我抬头时，余谨深正在落泪，伤心又高兴，像是卸下了多年的重担，哭得像个孩子，镜片上挂满了泪水向下无声地滴落。
我伸出手，犹豫着向前，搭上他的肩膀，轻拍。
他用力把我抱住，泣不成声，“女儿~我~还是~还是~爱你的~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我大口大口吞下燥热的空气，和着眼泪流进喉咙，两只手不觉反搂住他的腰，“为什么？那为什么你不出现？你知道我一直等你的。”
“我以为我不在，你才能快乐，知道我和Nancy在一起，你会更恨我。”他沙哑着嗓子，轻轻地诉说。
“原来那个美国女人叫Nancy！”
“你看，好女儿，你还是不能释怀的。”
我离开他的怀抱，怔怔望着他，“爸，爸爸~那个叫Nancy的女人对你好吗？”
他欣喜异常，“你又叫我爸爸了！乖女儿！”说着又要来抱我。
我下意识退后一步，“快说！”
“爸爸很幸福，这么说，你满意吗？”
我满意吗？我还有资格说满意或者不满意吗？“我想看看她的照片，你们有合照吗？”我不经他同意端起手机去其他的文件夹查阅。
“住手！不要！”他跨上一步，来抢我的手机。
我的怀疑更深，“有什么不能看的，不就是个女人，最多丑一点！”手指已经快速进入文件夹，停止，心猛的一抽。
一瞬间手机被他夹手夺回，翻回盖子塞进裤袋里。
可我已经看见了，泪珠再次滚落，“你的美国女人Nancy，就是资助我2年之久的Nancy女士？”
他沉默片刻，长叹一声，“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所以你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关心我，还让你的美国老婆定期给我打款资助？”我哽咽难言。
“我是怕你不肯接受~而且Nancy很善良，她完全是出于自愿在资助你。”
“可是你，你们自己也不富裕吧？”我盯着他身上老旧的深蓝色夹克衫，注意到他高于实际年龄的苍老，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撕裂般的痛，我蹲跌在地，放声痛哭。
他轻轻拍我的背，“不哭，襄襄不哭，爸爸做错了，爸爸不该逃避。”有水珠滴落在我的颈间，带着父爱的温度。
晚上Cody镇的大街上出现一辆咔哧咔哧到处行驶的中型卡车，司机是个满脸挂着微笑的中年华裔，而副驾驶上则坐着个笑靥如花的年轻华裔女子，女子把头枕在司机的肩膀，带着幸福的笑容。“爸爸，这条路你确定是到Lucas家最近的路线吗？”
“不是啊~”
“额，为什么？”
“因为爸爸正带着女儿在Cody镇兜风啊！”
“用卡车兜风！卡巴斯基同志，你赢了！”
“哈哈哈，爸爸心愿了了，爸爸好开心，Lucas说好等我们的，我们可不能迟到，Julia烧的红鳟鱼是一绝，坐好，我们出发！”
香气飘送席卷而来，散去时，我又坐在了将将家的客厅里，他的日记内容变得温馨，“2009年7月5日雨意外得到了余襄的消息，闷热的梅雨季节没能出门，却在旅游论坛里看到了余襄和他爸爸的几张照片还有留言。她更美更可爱了，我的心像被熨斗烫过，平平暖暖地舒服，可是余襄你知道吗？你在美国的日子，酱油每天都期待你能快点回来。所以当我收到你的留言时，我真希望那个日期就是明天，你早点回来吧，我等着，我会安静充满希望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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