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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打仗就是一场拉锯战,蒙古兵们撤退,并不代表他们就此放弃了和明军的纠缠,朱棣显然已经很了解这一点了,他们干脆驻扎了城门口。这个城门看上去颇有些老旧,陆长亭毫不怀疑一旦他们离开,这处便会再次被攻陷。

待到城外的大火熄灭,城中的尸首收拾干净,陆长亭一行人住进了后面矮小的排房里。只是站在外面粗粗一瞧,陆长亭差不多都能猜到,里面该是何等糟糕的环境。

朱棣和道衍还在马车之中说话,陆长亭不想掺合进去,便独自站在了排房外,偶尔给旁边的士兵搭把手。

过了会儿功夫,朱棣才和道衍一同下了马车。

朱棣看了看陆长亭的背影,转头让程二去取了披风,而后才走上前去:“将盔甲脱了。”

陆长亭呆了呆,回过头来见到朱棣手上的披风,陆长亭会意,这才脱去了盔甲,朱棣手中的披风紧接着便裹了上来,寒意只一瞬便消失不见了。

道衍在一旁瞧着,笑而不语,陆长亭莫名觉得身上有些发寒。

跟前的房子里走出两个燕王府的亲兵,那两人见燕王就站在门外,当即一愣,忙道:“王爷请。”

朱棣拉住了陆长亭,转身对道衍道:“道衍也一同进去吧。”

道衍点了点头,跟在了陆长亭的身后,陆长亭顿时觉得有些怪怪的,待走进门了以后,陆长亭才骤然发觉究竟是哪里奇怪了。现在的朱棣对道衍,似乎并不重视!这令陆长亭本能地感觉到怪异。

陆长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道衍注意到他的目光,倒是还回了陆长亭一个笑容,全然不像是厌恶陆长亭的模样。

个个都城府深,陆长亭自认是猜不透他们了,便也干脆地将头转了回去。

他们跨过门走进去,发现里头的屋檐都显得很是低矮,在夜里看上去就更狭小了。士兵们打开了门,里头散发出了一股难闻的味道,像是霉味儿、臭味儿交杂在了一起,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就在陆长亭不自觉皱眉的时候,朱棣已经面不改色跨进去了,口中还满不在乎地道:“今日便住在此处了。”

陆长亭心底都不由得升起了敬佩之情。

堂堂燕王,连这样的环境都能面不改色,不知他那些兄弟,有几个比得过他?

道衍也面不改色地跟了进来,陆长亭正要佩服他,却见道衍皱了皱鼻子,颇有些想要掉头走开的冲动。

……果然,这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啊。

道衍的面色不自觉地沉了沉。

陆长亭很清楚,以他的骄傲应该不允许自己临阵脱逃。

果然,就算道衍的面色再如何难看,他也依旧在屋子里留了下来。

士兵们很快打来了水,这里可没有丫鬟伺候,所幸水倒是热的,不然在这样的天气里,能将耳朵都给冻掉。

程二跨进屋子来,口中埋怨道:“这地儿也实在该好好修修!连个热炕都没有,这边儿的士兵冬日一到,冻都快冻死了,还怎么御敌啊?”

陆长亭微微惊诧,原来明朝时是有炕的啊?

他对历史虽然了解一些,但对这些却是着实不了解的。

朱棣闻言,波澜不惊地道:“难道他们去打仗时还能背着热炕一块儿去吗?唯有适应了这里的天气,才能在蒙古兵打上门来的时候,依旧英勇。”

程二张了张嘴,无从辩驳。

陆长亭也着实不好评价谁对谁错,程二认为士兵的居住条件太差劲,应当提高待遇,那没错,毕竟这边的冬日,可着实不是人能轻易挺过的。但朱棣说的也没错,在屋中尚且有热炕,去打仗的时候难道也有吗?若是此时便养娇惯了,以后上战场的时候,反倒更受不住冻,那岂不是要酿成大祸?

道衍笑道:“燕王大智慧。”

朱棣闻言却是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陆长亭也觉得这时候的朱棣着实令他佩服许多,于是不由得跟着道了一句,“燕王本就有大智慧。”因着还有许多人在的缘故,陆长亭便很是识相地没有唤他“四哥”。

朱棣这回倒是绷不住笑了,夹着陆长亭就往摆了水盆的架子边走,“快些洗漱休息,还能睡上两个时辰。”

道衍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孤零零地抛在后头了。

陆长亭心底道了一声,着实不厚道,转头也把道衍给忘了。

这头陆长亭和朱棣一块儿洗漱完了,那头道衍还有些呆滞,大约是没想到他来到北平,却会有遭遇这样的对待。直到朱棣一手拽着陆长亭,欲带着他去休息了,道衍才回过神来。他也装作很是不在意地走去了洗漱的架子旁,湿了面巾匆匆擦了擦脸,只是等他回转身来,便又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屋子里的床是连在一块儿的,床上只有叠好的被褥勉强区分出了哪是哪张床,可谓是简陋到了极点。

陆长亭眨眨眼,坏心眼儿地催促道:“道衍师父不来休息吗?”

道衍的鼻翼动了动。陆长亭估摸着他应当是在闻空气中的味道,但是照这样闻下去,道衍真的不会觉得更难受吗?

道衍点了点头,朝着陆长亭的方向走了过来,然后脱去僧鞋,就在陆长亭的另一只手边睡下了。

被莫名其妙夹在中间的陆长亭:……

道衍不应该是睡在朱棣身边吗?

正疑惑的时候,朱棣已然伸出手来从被子底下摸到了陆长亭的背脊上,然后带着他一翻转,便将陆长亭搂了过去。朱棣这会儿实在比寻常的兄长都要称职得多得多,他凑在陆长亭耳边低声道:“这里气味是难闻了些,习惯些就好了。”

其实被朱棣这么一搂着,陆长亭就只能闻见他身上的味儿了,虽然有点血腥气,但也着实比这屋子里的味道好。

陆长亭一度怀疑,曾经住过这屋子的士兵,洗过澡吗?或者说洗过脚吗?

朱棣拍了拍他的背,将他搂得更紧了,其实陆长亭很是难以理解,他已经有好久没和朱棣睡在一处了,怎的今日突然又像过去那样了?陆长亭闭上眼,脑子里闪过了疑惑。

不过疑惑终究抵不过睡意,他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另一头的道衍微微偏转头去看,却只能看见陆长亭的背。

不过紧接着他的视线倒是和朱棣对上了,朱棣淡淡一笑,随后也闭上了眼。

……

这一觉他们睡得并不长久,也就两个时辰之后,程二便当先唤醒了朱棣,朱棣一醒,被他拥在怀中的陆长亭自然也就跟着醒了。朱棣没有立即起床,而是先吩咐程二去打水,然后才抓着陆长亭一同起了。陆长亭转头去看了一眼,见道衍也被惊醒了,道衍跟着起身穿好了衣衫,这样一看,便又回到了那神秘莫测的僧人气质中。

趁着程二出去的档口,朱棣带着陆长亭走了出去,他对着陆长亭低声道:“我出生的时候是在战场之上。”

陆长亭一怔,不知晓为何朱棣突然提起了这一茬,陆长亭是知道历史的,他当然也知晓朱棣是出生在战场上,但此时陆长亭没有没礼貌地出声打断他,而是静静等待着朱棣继续往下说。

“从幼时起,我便隐约知晓打仗杀人是个什么滋味儿,后来年纪大一些了,跟着些将军学功夫,便更知晓军中的残酷了。直到两年前来到北平,当我第一次斩杀蒙古兵的时候,我才知晓练功夫和杀人是两种不同的滋味儿……”

听着朱棣波澜不惊地往下说,陆长亭这时候才慢慢回味过来,朱棣这是在以别样的方式安抚他。如此一来,昨夜朱棣将他搂在怀中的举动也很好理解了,他是担心他第一次和人拼杀留下了心理阴影,而现在和他说话,也是为了排解陆长亭的情绪。实际上,在昨夜的拼杀结束之后,陆长亭是有好一会儿的呆滞,但之后他便好了,唯一令他没想到的是,朱棣竟然连这样的细节都注意到了,这会儿陆长亭心底的滋味儿着实不是一般的复杂。

朱棣真的是个好兄长。

陆长亭都不知道自从自己来了北平以后,发出过多少次感慨了。

朱棣并不知晓陆长亭心中所想,他还在继续往下说,他说起了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

也是冷酷的寒冬,手脚冰凉,身体僵硬,当第一抹热血溅在身上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从僵硬中脱离出来了……他过了两年这样的生活。

陆长亭此时心情更复杂了。因为他知晓朱棣还将要过上这样的生活,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洪武帝为了给太子铺路,便打发朱棣去和蒙古苦战,强令朱棣一定要消灭这个劲敌,因为只有这样,朱允炆才能坐稳他的江山。但又有谁为朱棣想过呢?

陆长亭低头掩去了眼底的情绪,随后截断了朱棣的话,“我不怕。”其实三个字就足够了,若是说得再多,便会像是故意掩盖心底的恐慌了。

正巧此时程二带着士兵将水带来了,朱棣也就顺着住了嘴,他当然不可能再当着手下的面,还说自己的那些过去。

他们依次洗漱完,朱棣便换上盔甲离开了。

他要去看望受灾的百姓,当他穿着盔甲在身的时候,无疑能带给那些百姓更多的安全感。

陆长亭被扔在了院子里,和道衍待在一处。

道衍抬头看了看天,低声道:“这两日怕是都不能归去了。”

陆长亭不由惊讶问道:“道衍师父如今已是庆寿寺主持,现在不回去,没有关系吗?”

道衍被噎了噎,他原本还等着陆长亭惊讶地问他,何出此言,谁知晓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段话。道衍无奈地答道:“主持并非要时常在寺中。”若是限制颇多,他也不会到庆寿寺中做主持了。

陆长亭点了点头。

他想起历史上记载,道衍在庆寿寺任主持的时候,总是在庆寿寺和燕王府之间来回奔走,这庆寿寺果真是限制不了他的。

道衍忍不住道:“陆小公子可了解过术数?”

“知晓一二。”

“陆小公子便当真没想过修习此术吗?”

陆长亭心道,要是我学了,那不就是跟你道衍抢饭碗了?

陆长亭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道衍面上的遗憾之色极为浓厚,“若是陆小公子能随我修习术数,那便再好不过了。”

陆长亭不信道衍是真的爱才,于是他便摇头,极为直白地道:“燕王身边会术数的,有道衍师父便足以。”

道衍笑了笑,“那不说术数,陆小公子可想过学岐黄之术?”

陆长亭照旧摇头,“学来没意思。”

“为何?”

“我没有那个救济天下的胸怀,何况医者不自医,学了也没甚意思。”

“那……”

这次不待道衍说完,陆长亭便已经出声打断了他,“道衍师父,我想佛法我就更不必学了,我这辈子还不愿出家。”陆长亭眨了眨眼,“我还要娶媳妇的。”

道衍被逗笑了,“那便罢了,陆小公子实在是个通透之人。”

陆长亭这会儿心底松了一口气,被谁瞧上都好,他都着实不愿意被道衍瞧上。

道衍突然扬起头看了一眼天,“要下雪了。”

陆长亭也会粗浅地瞧一瞧天气,他仰头看了看,不得不感叹道衍的反应之快,瞧着模样,的确是又要下雪了。陆长亭张了张嘴,正要说话,道衍便已经先伸手,抓住了陆长亭的手腕,带着他往屋檐下去了。

道衍的手骨节分明,看上去瘦弱,但却极为有力。

难怪昨夜他独留于马车上的时候,却丝毫不慌乱了,想来也是有着自保能力的。

“道衍师父认为今日那些蒙古兵还会再来吗?”陆长亭出声问。

“这是必然的。”道衍毫不犹豫地道。

道衍或许不擅战术,但他却极擅人心,那些蒙古兵不会心甘情愿地败走,一场大雪,对于他们来说,便是最好的时机了。

道衍又道:“陆小公子可能猜到那些蒙古兵是如何攻进城来的?”

“我知不知道没关系,燕王知道就够了。”还能是如何攻进来的?这城虽然破,但也没有这样快便被攻破的道理,何况正值冬日,若是没有好处捞,好端端的那些蒙古兵来攻打明军做什么?自然是城中有内应,跟人家蒙古兵谈好了条件,才会招致这样的结果。陆长亭自认算不得如何聪明,但这点儿他还是能推测出来的。

陆长亭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一味回避,只会让道衍更注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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