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亭很快就发现,自己认为庆寿寺生活不艰苦,实在是错得离谱。
白日里,为了跟上道衍的步伐,陆长亭不得不极尽注意力,脑力消耗起来并不比体力轻松。待到入夜后,用过素斋,陆长亭便困意上头了。压根也便没心思去等着朱棣了。
朱棣扑了几日的空。
等到后来,陆长亭清晨醒来,便能发现自己衣衫褶皱,床榻边的被子明显有轻微塌陷……哦,偶尔还能从自己身上收获一点痕迹。
不用想也知道,是朱棣在他熟睡之后,便干脆也躺了下来。待到天明后方才离去。
陆长亭又觉好气,又觉有些感动。
在庆寿寺的这段日子很快便结束了。和邹筑墨以为的全然不同。道衍授课业时分外正经,颇有严师之风,而除却这个时候,道衍也很少会来打搅陆长亭。所以哪有什么洗脑?哪有什么带歪?整个过程实在再干净透明不过。
一转眼,乡试到了。
陆长亭在道衍手底下的这段日子,就仿佛将三年高考五年模拟翻来覆去做了数遍一般。再面对乡试来的时候,陆长亭就只有一种麻木感了。
乡试共三场,每隔三日进行一场,每场要足足考上一天。
这会儿陆长亭才感觉到,上辈子经历过的高考真可爱。
洪武二十年,陆长亭在九月十五结束了乡试的最后一场考试,完成了他进一步融入明朝的目标。毕竟他也是参加过乡试的人了,蹭上了明朝科举的这趟车。
乡试发榜在中旬,时值桂花盛开之时,所以乡试发榜又称“桂榜”。
陆长亭没有过多牵挂桂榜的结果。
他从考场里一出来,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马车。独独那一辆招摇地等着外面。毕竟是燕王府的马车,别人不敢这般停在外头,燕王府却是能的。
朱棣就站在马车外,身后跟着一个面带微笑的程二。
见陆长亭出来了,程二想也不想就冲了上来:“小长亭,如何?”
朱棣冷声道:“程二。”
程二忙闭了嘴:“对对对,这么急着问干什么。我们小长亭那肯定夺魁无疑!”
陆长亭回头看了一眼陆陆续续出来的其他考生,低声道:“你嗓门儿要是再大些,我就成公敌了。”
程二讪讪地笑了笑,忙住了嘴。
燕王府再如何了不得,但也不能这般大喇喇地得罪书生秀才们啊。落到旁人口中,便成话柄了。
陆长亭走到了朱棣的身边,撑着朱棣的肩膀就一跃上了马车。
朱棣顺手拍了一下陆长亭的屁股,在外人看起来,就像是轻轻拂过了一样,谁也没放在心上。只有陆长亭好不容易才忍不住了往后踢的冲动。朱棣紧跟着上了马车,等到马车帘放下来,他便伸手将陆长亭环在了怀里,一个吻紧跟着落了下去。陆长亭脑袋一偏,朱棣一下子就亲在了他的后颈上。
陆长亭黑着脸道:“在里头熏了一天,好闻吗?”
朱棣笑着将陆长亭搂得更紧:“长亭身上的味道自是香的。”
陆长亭愣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一张嘴很利,少有口头上认输的时候。但情话他便半句不擅长了,谁知道朱棣却说得比谁都溜。
陆长亭干脆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将朱棣当了个人肉垫子,他甚至还眯起了眼。等陆长亭闭了眼,朱棣不由伸手勾了勾陆长亭的面部轮廓,眼底的光芒渐渐地深沉了起来。
……
没多久便放了榜下来。
北平才子到底不比陆长亭先天的聪颖,加上邹筑墨与道衍两人的一对一辅导。正如程二那日说的那样,陆长亭一举夺魁,得了头名。
第二日平燕府便摆了鹿鸣宴,宴请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即考场的工作人员等。
陆长亭无疑成为了风头最盛者。
朱棣跟随一同到了鹿鸣宴上。
陆长亭注意到这些人的目光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微微垂下眼眸,隐约能猜到这些人在想什么。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他在北平负有盛名也并不影响到别人。但考场之上,利益相关,自然难免有眼红者。当他们再见到了陆长亭同朱棣一起出现的时候,心底某些不可说的猜测也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了。
陆长亭太了解他们的心思了。
地方官恭谨地将朱棣这位王爷请到了上座。北平经历过一番整顿后,再无人敢小瞧这位燕王了。尤其众人都知道燕王近来风头正劲,那得是如何蠢笨的人,才会漠视燕王呢?
而陆长亭身为举子,自然不能落在上座,哪怕众人都知道他是燕王的义弟,但他此刻的身份都只是鹿鸣宴中的举子而已。
陆长亭并不觉有什么不妥,他大方地落了座。
因为是头名的缘故,陆长亭坐的位置也极为靠前,是别的举人无法与之相比的。
招眼是不可避免了。
陆长亭在平燕府中一直声名不弱,今日自然更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陆长亭毫不在乎。
将来要入朝与洪武帝等周旋的人,怎能畏惧眼下这点儿出风头而引来的嫉妒呢?
陆长亭大方地饮酒,大方地与地方官吏说话。相比之下,其他举子确实就被衬得光彩黯淡了。
地方官吏也是酒喝得多了,再一看旁边坐着燕王,便存心起了讨好的心思,当即笑道:“不若请陆公子吟唱《鹿鸣》诗如何?”
吟唱《鹿鸣》,乃是鹿鸣宴惯有的习俗,自唐代时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陆长亭微微挑眉,注意到周围的目光更多添嫉妒。可惜了,这些人越是嫉妒,他便越不会有半分退让。隐忍之说何等可笑?他陆长亭至少是绝无这二字可书写的!
“”
上辈子他曾学过这首鹿鸣,当时教授的老师极为讲究节奏、韵律感,因而陆长亭在这方面也多有注意。不过吟唱,还真难不住他。
清冷微哑的声音在鹿鸣宴中响了起来,许是因为喝过了酒的缘故,陆长亭的声音里还含着一丝醉意,令人不自觉地熏熏然也。有的人听得入了神,有的人听得痴迷,也有人听得皱起了眉努力压抑着心底的厌恶……
地方官吏笑着抚掌,夸道:“陆公子不仅才学过人,吟起诗来也叫人多有沉醉……”
陆长亭环视了一圈,将众人各色的表情都收入了眼底。
零星几个,连眼珠子都红了。
这样的人,就算是入了仕途,又能如何?何况以陆长亭看来,他们恐怕也只能止步于此了,想要再向前,可难得很。
待到鹿鸣宴结束时,整个宴会俨然已经成为了陆长亭一人展示才华的地方。这当然不能怪陆长亭,只能怪余下的人,确实不如陆长亭的落落大方,明明都身为举子了,却到底碍于地方官吏和王爷在场,而多有畏畏缩缩。这样一来,可不就只剩下陆长亭一人尽情大放华彩了吗?
鹿鸣宴很快散去。
朱棣主动走到了陆长亭的身旁:“走吧。”
陆长亭点了点头。
旁的人小心地打量着他们,等陆长亭和朱棣渐渐走得远了些,陆长亭才隐隐听见他们说:“谁知道……得……是啊,毕竟……王爷……”
他们的声音虽然模糊,但陆长亭却深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无非就是想说他乡试非靠自己之力罢了。
朱棣耳力也不差,当即就冷了脸色:“他们怎敢如此胡说?”
陆长亭笑了笑:“嘴长在别人身上,这可管不了。”说到这里,陆长亭不由得顿了顿,“对了,我若日后去了应天,四哥对纪紫蓝和三子手中的东西可要上心些!”
掌握了平燕府的舆论与喉舌,日后靖难之变到来那日,才能更好地掌控住整个平燕府。
朱棣点了点头,将陆长亭推上了马车:“长亭,你醉了。”
“是吗?”陆长亭眨了眨眼,眼底荡开了点点波光。
朱棣压下了心底躁动的情绪,跟着上了马车。
燕王府的马车很快离开了这里,众举子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神色各有不一。
“还当那陆长亭会沉不住气,谁知道他竟然如此忍得!”有人忍不住失望地道。
“什么忍得忍不得,都已然取得头名,他自然不屑再与我们争执。”
“还当他会有些血性,敢清白示人,请求考官重新举行乡试……”
“你们就胡想吧!这也是能重新举行得了的吗?都快闭嘴吧,莫为自己招来灾祸!”
平燕府的举子们对燕王朱棣还是极有崇敬的,他们忍不住道:“也不知燕王怎会如此容忍这样一人……”
他们叹了口气,谁也不肯承认是自己心底的嫉妒在作怪。
乡试结束以后,离会试、殿试便不远了。
道衍特意又将陆长亭叫到了庆寿寺去。都走到这一步来了,陆长亭自然不愿因为半分的懈怠而导致洪武二十一年的失利,他丝毫没有抗拒地回到了庆寿寺中。而出乎陆长亭意料的是,邹筑墨居然也跟着来了庆寿寺,其后还跟了个罗贯中。
邹筑墨板着脸道:“一日为师,便要负起为师的责任。到了此时,我能教与你的或许不如道衍,但也总有些东西还能传授给你。”
陆长亭还是颇为感动的。
邹筑墨这样的人,便是眼中将谁看了进去,便会真心对待之。
道衍对于邹筑墨的到来没说什么,毕竟他此时在陆长亭跟前占了更大的优势,邹筑墨在他眼中俨然成了不足为惧的存在。
如此几日过去,朱棣便要往庆寿寺来一趟。
次次都是趁着浓重夜色而来,顶着熹微晨光而归。陆长亭有些心疼朱棣如此来回奔波,但不得不说,此举更让他心中觉得舒坦,似乎还有点儿不可忽略的甜蜜滋味儿都跟着飘了起来……
陆长亭这才意识到,原来喜欢人竟是这样的滋味儿。
秋冬转眼而过……
洪武二十一年,陆长亭与朱棣一同过了年。
北平大雪纷纷,这个冬日似乎格外的酷寒。
陆长亭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将道衍迎进了府中。陆长亭没有问他为何此时还要往燕王府来。众人都心照不宣——待新年过去,陆长亭便该启程往应天府去了。不然便该赶不上二月会试了。
燕王府中热闹地挂好了灯笼,摆上了佳肴美酒。
纪紫蓝、纪韵两位女眷也都出来了。
因是燕王府中家宴,讲究便没了那么多。哪怕女眷在座,也没人多说什么。
陆长亭令人制了鸳鸯锅出来,特地弄了个火锅出来。只可惜,三保此时还未下西洋,自然没有带回来那些新鲜的土豆、辣椒等玩意儿。这火锅也就只能凑合凑合一番了。但过年到底不是为了吃东西,暖意袭上身来便足够令人眉开眼笑了。
陆长亭还令人特制了烟花。
待到用饭时,便让下人燃放。
烟花升空,照亮了燕王府中每个人的脸庞。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喜色和宁静。
陆长亭沉默地饮下一杯酒。这样的平静日子不会有太久了……朱标体衰,难以长久支撑下去。等到洪武帝决定扶持皇太孙朱允炆开始,原本没有半点夺位心思的王爷们都将生出心思来了……
那时,不知二哥当如何?
陆长亭再饮了一杯酒。
朱棣突然从旁边捏住了陆长亭的手腕。陆长亭因为一直捏着酒杯,所以手指始终是冰凉的。朱棣微微粗粝的手掌摩挲着他的手指,没一会儿,陆长亭便觉得暖和了起来。
陆长亭不自觉地松了松握着酒杯的手,然后便听朱棣道:“长亭可是不舍离开北平?这才闷闷不乐?”
闷闷不乐?
他有吗?
陆长亭一愣,自己都全然未曾想到,原来自己此时的表情是不愉快的。想必置身在这么多欢愉的人之中,很是扎眼。
“长亭。”朱棣的声音突然哑了下来,他伸手将陆长亭拉到了怀中。
众人都在看烟花,无人注意到这个方向。
陆长亭放松地靠在了朱棣的怀中,感受着朱棣那双手强有力地将他禁锢在其中。
“……四哥也舍不得你。”朱棣的声音突然更见嘶哑。
陆长亭颤了颤。
原来朱棣的喉中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吗?
他本能地想要扭头去看朱棣脸上的神色,但朱棣却死死地抱住了他,容不得他转身。
陆长亭茫然地靠在他的怀中,心中翻起了巨浪,但一时间种种情绪交杂,他倒是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四哥。”陆长亭喃喃地喊出声,“四哥……四哥……”
道衍突然朝这边看了过来。
朱棣慢吞吞地放开了手,陆长亭忙转头去看,却见朱棣面容冷硬,再瞧不出半分外泄的情绪。
陆长亭的手在桌案底下捉到了朱棣的手,他翘起小拇指勾了勾朱棣的掌心:“四哥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