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的,她就真切体会到魏景当初说的天灾频频吏治黑暗,百姓贫苦民不聊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邵箐第一次是看见一个衰败的村落,就在大江边,茅草盖的屋子已开始倾塌,残垣断壁有烧过后的焦黑痕迹,欲坠不坠的半边草顶在江风中摇摇晃晃。
“村子里的人呢?”
好心情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瞪大眼睛,喃喃问了一句。
再后来,船队停泊补给,停在一个叫浦邑的城池。
浦邑是大城,大小船只进出港口,岸上人头涌涌,小贩叫卖声连成一片,挑夫脚夫络绎不绝,远处商铺连成一大片,望不见尽头。
可惜直接在阳光下就能看见黑暗,人群中混杂着不少衣衫褴褛的乞食者,脸颊凹陷瘦骨嶙峋,老幼病弱者占据了绝大部分,艰难地挪动着,苦苦乞讨。
可惜他们并不怎么得人怜悯,也不受人欢迎。
益州一行提前遣快船来知会浦邑,浦邑专门腾出一片区域,供益州一行靠岸。兵卒驱赶闲杂人等,乞食者身体条件所限走得慢,其中一个伍长模样兵卒狠狠踢了身侧一乞食者一脚,怒骂道:“还不快滚!”
这乞食者白发苍苍,被踹到在地直接起不来,他的同伴是一个老妇和孩童,惊惶地欲扶起他离开。可惜后二人自己站立都吃力,如何有能力扶人,使了劲一把劲反而被带着扑倒在地。
周边兵卒传来几声哄笑,那伍长恼羞成怒,竟直接抽出腰刀,往老头乞食者一捅,怒喝道:“十息内不离开,此人便是前例!”
这一刀深深刺进老者胸腹,一抽,鲜血喷溅,老者抽搐两下,直接咽了气。老妇和孩童失声痛哭,可是她们并不敢留,甚至连尸体也没收,被另外几个同伴扶着,连爬带滚离开划定区域外。
这,这就杀了一个人?!
骤不及防满目腥红,邵箐手足冰凉差点一个趔趄从跳板掉下去,被身后的魏景一把扶住。
他眉心也微微拢起,不过声音沉稳依旧,“小心。”
惊怒无济于事,反而暴露自己,邵箐再三告诉自己,闭了闭眼,努力维持镇定,从跳板登岸。
死者距离他们很近,大概就三四丈远。那伍长眼见场地迅速清空,得意地哼了一声,他回头见益州这边不少人面露惊色,遂解释道:“不过是个流民,府君仁慈没有悉数驱逐,他们倒是变本加厉了。”
仅仅没有悉数驱逐,便是仁慈;一个小小的伍长,五卒之首罢了,一个不高兴他敢拔刀就杀。
附近的兵卒起哄嬉笑的不少,即便沉默者也没多少惊讶;远处被驱赶开的小贩挑夫等平头百姓,面露不忍背过头的有,但大部分一脸木然。
很麻木了,可见习以为常。
这是人,并不是鸡鸭猪羊,怎么敢说宰就宰?!
邵箐见过死人,甚至有朝一日危及她生命了,她能亲手解决,但这一刻她心脏不可控制地战栗起来了。
她拼命告诉自己得镇定,不能露馅不能露馅,一步一步地踏出港口范围,往浦邑城而去。
邵箐下来本为活动手脚的,顺带察看一下益州外的环境,但她此刻放风心情全无,只沉默着在热闹的坊市中走动。
进了浦邑城,她才知道能出方才之事并非偶然,一路见闹市纵马几起,踢翻小摊无数,顶着寒风来出摊的贫民哭声震天,但他们甚至不敢久哭,怕再惹祸端。
富贵者极富贵,平民乃至贫民挣扎求存,打落牙齿和血吞,也没听见说要上官府告状的。
但他们还是好的,那些流民才是真可怜。
众人走了一路,算大致了解荆州现今环境。魏景见邵箐心情不佳,就说回去。谁知刚走了两步,王经眼尖,在一处小巷见到方才被杀老者的老伴和幼童。
这两人抱头痛哭,邵箐等人将手里的包子给了他们,二人悲喜交集,又是两行浑浊的泪水流下。
“……呜呜我们是兖州山阳郡人,世代躬耕,虽贫,但日子也能过。可惜去年逢大旱,颗粒无收,官府还要征徭役筑河堤,五十以下十五以上的男丁都要征去,一个不留,呜呜……”
近些年年景不好,遭灾也不是头一回,往年总有皇太子殿下努力调度赈灾,日子确实还能过。可惜听说殿下去年薨了,皇帝也崩了,换了一个新皇帝后,赈灾只闻楼梯响,还雪上加霜要征徭役。
“呜呜,我和老头子儿孙七口都被征了去,只剩下几个小的。后来实在没吃的了,我们随乡亲去河堤寻人,可惜没见到人还被驱赶。只能一路南下,几个小的生病先后没了,最后只剩我和老头子领着这个……”
老妇搂着小孙子呜呜痛哭,“可惜老头子,他……”
哭声沙哑,不大,却有一种泣血的凄惨感觉。邵箐胸口像是被塞了把稻草,乱糟糟的难受极了。
天杀的新帝,天杀的丁化,在其位不谋其事,不赈灾修什么河堤?!
对比起来,劫道频频,吏治也不算清明的益州,简直就是天堂。
王经等人也眉心紧蹙,可惜的是大局势如此,实非一人之力能扭转,且光是这浦邑就涌入了数量众多的流民,想帮也不知从何帮起。
几人有要务在身,不能露脸也不能折返益州,想了又想,最后只得掏出碎银子和铜钱给老妇,告诉她益州安阳郡情况,让她略略收拾伪装后,可去港口乘船往西。
邵箐心情低落到极点,回到大船上也没好转,她非内宅妇人寻常安慰也不好使,最后魏景握了握她的手,道:“不破不立。”
“对,不破不立!”
邵箐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上魏景略带担忧的眼神,勉强笑笑。
……
此次赴京极其要紧,难过也无法帮助灾民,如今的大楚,确实到了不破不立境地了。
邵箐什么都明白,所以她努力调节情绪,过得几日终于恢复正常。
只不过,船舱一侧那扇舷窗,再没有打开过。
一路顺水向东,七天后抵达新陵,坐了这么久船筋骨疲乏,听得港口人声鼎沸,她吁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
不过这回,她没再先下船,也没推窗,只静静等待外面码头肃清后,再下去。
虽有点鸵鸟心态,但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她最好的选择只能是不看。
其实有这样想法的不止她一个,益州这边大部分人都这样。等了两刻钟时间,王经来禀:“郎君,船已停稳,大家开始下船了。”
魏景回头:“好了,我们下去吧。”
邵箐点了点头。
……
“锵!锵!锵!……”
三人正要出往外,谁知就在这时,突然就听得后方传来一阵铜锣开道的声音。
邵箐一诧。
铜锣声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官船后面是河道,这明显是又有一行人从后靠岸了。
然而,由于走长江水路的朝贺者皆从新陵登岸,新陵官方早有准备,码头腾出过半数区域连日警戒,民船商船自然不敢凑上来的,很空旷,就这样还需要鸣锣开道吗?
益州一行就没鸣锣。
这什么人啊?
见魏景已行至舷窗边,推开眺望,邵箐好奇,也跟了过去。
只见浩瀚江面,有一船队快速驰近,红漆船体极大,比之益州官船更甚。四五艘大船拱卫中间一艘更大的船,中间主船顶端赤红旗帜飘扬。
邵箐正欲眯眼仔细辨认其上字迹,魏景已缓缓开口。
“是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