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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1 / 2)

 第五章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

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

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

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

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

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

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

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口孛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口孛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

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

真个是: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

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

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

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交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

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

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

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

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

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

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

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

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

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

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

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

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饱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

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

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

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

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

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

真个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

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诌笑,奉承不暇。

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

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

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挨。

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

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

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

公子性本温柔,词气愈和。

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

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钟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

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

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起柴米养你两口也好。

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

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

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

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

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

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

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

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

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

左手交银,右手交人。

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

那时莫怪老身!”

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借办得来。

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

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银子。

没有银子,便铁皮包睑,料也无颜上门。

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

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

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

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

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

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

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

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

公子道:“我非无此心。

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

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

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

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

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

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

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

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

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到也欢喜。

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

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

亲友们就不招架。

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

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

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

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

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

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

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

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

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

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

那杜媺院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

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

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

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

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

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

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

足下三思,休被其惑。

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

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

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

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

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

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

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

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

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

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

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

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

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

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

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

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

见了十娘,嘿嘿无言。

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

公子眼中流下泪来。

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

公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

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

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

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

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

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

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

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

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在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

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

限只四日,万勿迟误。”

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

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

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

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

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

既系真情,不可相负。

吾当代为足下谋之。”

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

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

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

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

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

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

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

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

舟车之类,合当预备。

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

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

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

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

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

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

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

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

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

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

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至此,料留你不住了。

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

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

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

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

李公子也作了一揖。

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

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

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

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

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

十娘先到谢月朗家。

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

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

李甲连连作揖。

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

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

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

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

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

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

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

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

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

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

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

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

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

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

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

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

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

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

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

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

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

公子道:“此言甚当。”

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

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

遇春慌忙答礼:“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篓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

三人又饮了一日酒。

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

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

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

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

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

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

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

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

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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