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看财奴刁买冤家主
诗云:
从来欠债要还钱,冥府于斯倍灼然。
若使得来非分内,终须有日复还原。
却说人生财物,皆有分定。
若不是你的东西,纵然勉强哄得到手,原要一分一毫填还别人的。
从来因果报应的说话,其事非一,难以尽述。
在下先拣一个希罕些的,说来做个得胜头回。
晋州古城县有一个人,名唤张善友。
平日看经念佛,是个好善的长者。
浑家李氏却有些短见薄识,要做些小便宜勾当。
夫妻两个过活,不曾生男育女,家道尽从容好过。
其时本县有个赵廷玉,是个贫难的人,平日也守本分。
只因一时母亲亡故,无钱葬埋,晓得张善友家事有余,起心要去偷他些来用。
算计了两日,果然被他挖个墙洞,偷了他五六十两银子去,将母亲殡葬讫。
自想道:“我本不是没行止的,只因家贫无钱葬母,做出这个短头的事来,扰了这一家人家,今生今世还不的他,来生来世是必填还他则个。”
张善友次日起来,见了壁洞,晓得失了贼,查点家财,箱笼里没了五六十两银子。
张善友是个富家,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道是命该失脱,叹口气罢了。
惟有李氏切切于心道:“有此一项银子,做许多事,生许多利息,怎舍得白白被盗了去?”
正在纳闷间,忽然外边有一个和尚来寻张善友。
张善友出去相见了,问道:“师傅何来?”
和尚道:“老僧是五台山僧人,为因佛殿坍损,下山来抄化修造。
抄化了多时,积得有百来两银子,还少些个。
又有那上了疏,未曾勾销的。
今要往别处去走走,讨这些布施。
身边所有银子,不便携带,恐有失所,要寻个寄放的去处,一时无有。
一路访来,闻知长者好善,是个有名的檀越,特来寄放这一项银子。
待别处讨足了,就来回取本山去也。”
张善友道:“这是胜事,师父只管寄放在舍下,万无一误。
只等师父事毕来取便是。”
当下把银子看验明白、点计件数,拿进去交付与浑家了。
出来留和尚吃斋。
和尚道:“不劳檀越费斋,卷僧心忙要会募化。”
善友道:“师父银子,弟子交付浑家收好在里面。
倘若师父来取时,弟子出外,必预先分付停当,交还师你便了。”
和尚别了自去抄化。
那李氏接得和尚银子在手,满心欢喜,想道:“我才失得五六十两,这和尚倒送将一百两来,岂不是补了我的缺?
还有得多哩。”
就起一点心,打帐要赖他的。
一日,张善友要到东岳庙里烧香求子去,对浑家道:“我去则去,有那五台山的僧所寄银两,前日是你收着,若他来取时,不论我在不在,你便与他去。
他若要斋吃,你便整理些蔬菜斋他一斋,也是你的功德。”
李氏道:“我晓得。”
张善友自烧香去了。
去后,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了,却来问张善友取这项银子。
李氏便白赖道:“张善友也不在家,我家也没有人寄甚么银子,师父敢是错认了人家了?”
和尚道:“我前日亲自交付与张长者,长者收拾进来交付孺人的,怎么说此话?”
李氏便赌咒道:“我若见你的,我眼里出血。”
和尚道:“这等说了,要赖我的了。”
李氏又道:“我赖了你的,我堕十八层地狱。”
和尚见他赌咒,明知白赖了。
争奈是个女人家,又不好与他争论得。
和尚没计奈何,合着掌,念声佛道:“阿弥陀佛!我是十方抄化来的布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这里。
你怎么要赖我的?
你今生今世赖了我这银子,到那里那世少不得要填还我。”
带着悲恨而去。
过了几时,张善友回来,问起和尚银子,李氏哄丈夫道:“刚你去了,那和尚就来取,我双手还他去了。”
张善友道:“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过得两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之后,家私火焰也似长将起来。
再过了五年,又生一个,共是两个儿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福僧。
那乞僧大来极会做人家,披星戴月。
早起晚眠。
又且生性悭吝,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肯轻费着一个钱,把家私挣得偌大。
可又作怪,一般两个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绝是相反。
那福僧每日只吃酒赌钱,养婆娘,做子弟,把钱钞不着疼热的使用。
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挣来的,老大的心疼。
福僧每日有人来讨债,多是瞒着家里外边借来花费的。
张善友要做好汉的人,怎肯交儿子被人逼迫,门户不清的?
只得一主一主填还了。
那乞僧只叫得苦。
张善友疼着大孩儿苦挣,恨着小孩儿荡费,偏吃亏了。
立个主意,把家私匀做三分分开。
他弟兄们各一分,老夫妻留一分。
等做家的自做家,破败的自破败,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总凋零了。
那福僧是个不成器的肚肠,倒要分了,自由自在,别无拘束,正中下怀。
家私到手,正如汤泼瑞雪,风卷残云。
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荡荡了。
又要分了爹妈的这半分,也自没有了。
便去打搅哥哥,不由他不应手。
连哥哥的,也布摆下来。
他是个做家人,怎生受得过?
气得成病,一卧不起,求医无效,看看至死。
张善友道:“成家的倒有病,败家的倒无病,五行中如何这样颠倒?”
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心头,说不出来。
那乞僧气蛊已成,毕竟不痊,死了。
张善友夫妻大痛无声。
那福僧见哥哥死了,还有剩下家私,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
李氏妈妈见如此光景,一发舍不得大的,终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
福僧也没有一些苦楚,带着母丧,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帐,淘虚了身子,害了痨瘵之病,又看看死来。
张善友此时急得无法可施,便是败家的,留得个种也好,论不得成器不成器了。
正是: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
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时节到来,如三更油尽的灯,不觉的息了。
张善友虽是平日不象意他的,而今自念两儿皆死,妈妈亦亡,单单剩得老身,怎由得不苦痛哀切?
自道:“不知作了什么罪孽,今朝如此果报得没下梢!”
一头愤恨,一头想道:“我这两个孽种,是东岳求来的,不争被你阎君勾去了。
东岳敢不知道?
我如今到东岳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灵,勾将阎神来,或者还了我个把儿子,也不见得。”
也是他苦育无聊,痴心想到此,果然到东岳跟前哭诉道:“老汉张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两个孩子和妈妈,也不曾做甚么罪过,却被阎神屈屈勾将去,单剩得老夫。
只望神明将阎神追来,与老汉折证一个明白。
若果然该受这业报,老汉死也得瞑目。”
诉罢,哭倒在地,一阵昏沉晕了去。
朦胧之间,见个鬼使来对他道:“阎君有勾。”
张善友道:“我正要见阎君问他去。”
随了鬼使竟到阎君面前。
阎君道:“张善友,你如何在东岳告我?”
张善友道:“只为我妈妈和两个孩儿,不曾犯下甚么罪过,一时都勾了去。
有些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
阎王道:“你要见你两个孩儿么?”
张善友道:“怎不要见?”
阎王命鬼使:“召将来!”
只见乞僧、福僧两个齐到。
张善友喜之不胜,先对乞僧道:“大哥,我与你家去来!”
乞僧道:“我不是你什么大哥,我当初是赵廷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两银子,如今加上几百倍利钱,还了你家。
俺和你不亲了。”
张善友见大的如此说了,只得对福僧说:“既如此,二哥随我家去了也罢。”
福僧道:“我不是你家甚么二哥,我前生是五台山和尚,你少了我的,你如今也加百倍还得我勾了,与你没相干了。”
张善友吃了一惊道:“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
怎生得妈妈来一问便好?”
阎王已知其意,说道:“张善友,你要见浑家不难。”
叫鬼卒:“与我开了酆都城,拿出张善友妻李氏来!”
鬼卒应声去了。
只见押了李氏,披枷带锁到殿前来。
张善友道:“妈妈,你为何事,如此受罪?”
李氏哭道:“我生前不合混赖了五台山和尚百两银子,死后叫我历遍十八层地狱,我好苦也!”
张善友道:“那银子我只道还他去了,怎知赖了他的?
这是自作自受!”
李氏道:“你怎生救我?”
扯着张善友大哭,阎王震怒,拍案大喝。
张善友不觉惊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梦,明明白白,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债主,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
方信道暗室亏心,难逃他神目如电。
今日个显报无私,怎倒把阎君埋怨?
在下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
只因有个贫人,把富人的银子借了去。
替他看守了几多年,一钱不破。
后来不知不觉,双手交还了本主。
这事更奇,听在下表白一遍。
宋时,汴梁曹州曹南村周家庄上有个秀才,姓周,名荣祖,字伯成,浑家张氏。
那周家先世,广有家财,祖公公周奉,敬重释门,起盖一所佛院,每日看经念佛。
到他父亲手里,一心只做人家。
为因修理宅舍,不舍得另办木石砖瓦,就将那所佛院尽拆毁来用了。
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
人皆道是不信佛之报。
父亲既死,家私里外,通是荣祖一个掌把。
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要上朝应举。
他与张氏生得一子,尚在襁褓,乳名叫做长寿。
只因妻娇子幼,不舍得她撇,商量三口儿同去。
他把祖上遗下那些金成锭的做一窖儿埋在后面墙下。
怕路上不好携带,只把零碎的、细软的,带些随身。
房廊屋舍,着个当直的看守,他自去了。
话分两头,曹州有一个穷汉,叫做贾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无那晚夕的。
又不会做什么营生,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和泥托坯,担水运柴,做坌工生活度日。
晚间在破窑中安身。
外人见他十分过的艰难,都唤他做穷贾儿。
却是这个人禀性古怪拗别,常道:“总是一般的人,别人那等富贵奢华,偏我这般穷苦!”
心中恨毒。
有诗为证:
又无房舍又无田,每日城南窑内眠。
一般带眼安眉汉,何事囊中偏没钱?
说那贾仁心中不服气,每日得闲空,便走到东岳庙中,苦诉神灵道:“小人贾仁特来祷告。
小人想,有那等骑鞍压马,穿罗著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
我贾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烧地眠,灸地卧,兀的不穷杀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贵,也为斋僧布施,盖寺建塔,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上圣可怜见咱!”
日日如此,真是精诚之极,有感必通,果然被他衷告不过,感动起来。
一日祷告毕,睡倒在廊檐下,一灵儿被殿前灵派侯摄去,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缘故。
贾仁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
灵派侯也有些怜他,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食禄,有无多寡之数。
增福神查了回复道:“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毁僧谤佛,杀生害命,抛撇净水,作贱五谷,今世当受冻饿而死。”
贾仁听说,慌了,一发哀求不止道:“上圣,可怜见!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我是必做个好人。
我爹娘在时,也是尽力奉养的。
亡化之后,不知甚么缘故,颠倒一日穷一日了。
我也在爹娘坟上烧钱裂纸,浇茶奠酒,泪珠儿至今不曾干。
我也是个行孝的人。”
灵派侯道:“吾神试点检他平日所为,虽是不见别的善事,却是穷养父母,也是有的。
今日据着他埋天怨地,正当冻饿,念他一点小孝,可又道:”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
‘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权且看有别家无碍的福力,借与他些,与他一个假子,奉养至死,偿他一点孝心罢。
“增福神道:”小圣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他家福力所积,阴功三辈,为他拆毁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时折罚。
如今把那家的福力,权借与他二十年,待到限期已足,着他双手交还本主,这个可不两便?
“灵派侯道:”这个使得。
“唤过贾仁,把前话分付他明白,叫他牢牢记取:”比及你去做财主时,索还的早在那里等了。
“贾仁叩头,谢了上圣济拨之恩,心里道:”已是财主了。
“出得门来,骑了高头骏马,放个辔头。
那马见了鞭影,飞也似的跑,把他一交颠翻,大喊一声,却是南柯一梦,身子还睡在庙檐下。
想一想道:”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那一家的福力,借与我二十年,我如今该做财主,一觉醒来,财主在那里?
梦是心头想,信他则甚?
昨日大户人家要打墙,叫我寻泥坯,我不免去寻问一家则个。
“
出了庙门去,真是时来福凑。
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当直的,因家主出外未归,正缺少盘缠,又晚间睡着,被贼偷得精光,家里别无可卖的,只有后园中这一垛旧坍墙。
想道:“要他没用,不如把泥坯卖了,且将就做盘缠度日。”
走到街上,正撞着贾仁,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就把这话央他去卖,贾仁道:“我这家正要泥坯,讲倒价钱,吾自来挑也。”
果然走去说定了价,挑得一担算一担。
开了后园,一凭贾仁自掘自挑。
贾仁带了铁锹锄头土荙之类来动手。
刚扒倒得一堵,只见墙角之下,拱开石头,那泥籁籁的落将下去,恰象底下是空的。
把泥拨开,泥上一片石板。
撬起石板,乃是盖下一个石槽,满槽多是土砖块一般大的金银,不计其数。
旁边又有小块零星楔着。
吃了一惊道:“神明如此有灵!已应着昨梦。
惭愧!今日有分做财主了。”
心生一计,就把金银放些在土荙中,上边覆着泥土,装了一担。
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仍用泥土遮盖,以待再挑。
挑着担竟往栖身破窑中,权且埋着,神鬼不知。
运了一两日,都运完了。
他是极穷人,有了这许多银子,也是他时运到来。
且会摆拨。
先把些零碎小锞,买了一所房子,住下来了。
逐渐把窑里埋的,又将过去,安顿好了。
先假做些小买卖,慢慢衍将大来,不上几年,盖起房廊屋舍,开了解典库、粉房、磨房、油房、酒房的、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
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上有钱,平目叫做穷贾儿的,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
又娶了一房浑家,却是寸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也没个承领。
又有一件作怪:虽有这样大家私,生性悭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
要他一贯钞,就如挑他一条筋。
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若在他把与人,就心疼的了不得。
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悭贾儿”。
请着一个老学究,叫做陈德甫,在家里处馆。
那馆不是教学的馆,无过在解铺里上些帐目,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
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我枉有家私,无个后人承领,自己生不出,街市上遇着卖的,或是肯过继的,是男是女,寻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也好。”
说了不则一番,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酒务的店小二:“倘有相应的,可来先对我说。”
这里一面寻螟蛉之子,不在话下。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了浑家张氏、孩儿长寿,三口儿应举去后,怎奈命运未通,功名不达。
这也罢了。
岂知到得家里,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
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
但见墙倒泥开,刚剩得一个空石槽。
从此衣食艰难,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复是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偏生这等时运,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那亲眷久已出外,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归”,身边盘缠用尽。
到得曹南地方,正是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
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好生行走不得。
有一篇《正宫调滚绣球》为证:
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
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
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恰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
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冷前怎当?
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
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
则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眼见得一家受尽千般苦,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委实难捱。
当下张氏道:“似这般风大,雪又紧,怎生行去?
且在那里避一避也好。”
周秀才道:“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
两口儿带了小孩子,踅到一个店里来,店小二接着,道:“可是要买酒吃的?”
周秀才道:“可怜,我那得钱来买酒吃?”
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里做甚?”
秀才道:“小生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回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
身上无农,肚里无食,来这里避一避。”
店小二道:“避避不妨。
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
秀才道:“多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