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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李讲公穷邸遇侠客(下)(1 / 2)

 第十六章李讲公穷邸遇侠客(下)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薄时,让他做主惯了。

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乔主张。

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见进衙,只道瞒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

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作。

因要探口气,满脸反堆下笑来,问道:“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

房德道:“不要说起,大恩人在此,几乎当面错过。

幸喜我眼快瞧着,留得到县里,故此盘桓了这几日。

特来与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

贝氏道:“那里什么大恩人?”

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

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

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

那狱卒王太也随在这里。”

贝氏道:“元来是这人么?

你打帐送他多少东西?”

房德道:“这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重酬报!”

贝氏道:“送十匹绢可少么?”

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会说耍话,恁地一个恩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

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人尚没处一注赚十匹绢。

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

老娘还要算计哩!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

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的话来?

他救了我性命,又赍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甚的?”

贝氏从来鄙吝,连这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

房德兀自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悦,故意道:“一百匹何如?”

房德道:“这一百匹只够送王太了。”

贝氏见说一百匹还只够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

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

房德道:“五百匹还不够!”

贝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

房德道:“这便差不多了。”

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风了!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

却来得这等大落!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

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奶奶有话好好商量,怎就着恼!”

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

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

贝氏道:“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

房德闻言,心中烦恼道:“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的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

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肠子也急做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没有决断,如何做得大官?

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到也一劳永逸。”

房德认做好话,忙问道:“你有甚么法儿?”

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

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

只这句话,恼得房德彻耳根通红,喝道:“你这不贤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聚?

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人,于心何忍!”

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到发恶!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何消大惊小怪。”

房德道:“你且说有甚理?”

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你,至今恨我么?

你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目逐所需,那一件不亏我支持。

难道这两匹布,真个不舍得?

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伴为不礼,激励他做到六国丞相。

我指望学这做故事,也把你激发。

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盗,又没苏秦那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

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相干?

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

房德道:“难道是假意?”

贝氏笑道:“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

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

何况他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肯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了重犯?

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顿,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

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已。

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

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休。

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的来了。”

房德摇首道:“没有这事。

当初放我,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念。

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见。

不要疑坏了人。”

贝氏又叹道:“他说往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

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意了。”

房德道:“带王太同行便怎么?”

贝氏道:“你也忒杀瞢懂!那李勉与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

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去相访?

却跟着同走。

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

正是他奸巧之处,岂是好意?

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

房德道:“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

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他的念头诚也不诚。”

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后话一耸,渐生疑惑,沉吟不语。

贝氏又道:“总来这恩是报不得的!”

房德道:“如何报不得?”

贝氏道:“今若报得薄了。

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狱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送。

若报得厚了,他做下额子,不常来取索。

如照旧馈送,自不必说。

稍不满欲,依旧揭起旧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

自古道:先下手为强。

分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

房德闻说至此,暗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

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报他恩德,他却从无一字题起,恐没心肠。”

贝氏笑道:“他还不曾见你出手,故不开口,到临期自然有说话的。

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

房德道:“却是为何?”

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亲热,衙中人不知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

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

同僚们知得,虽不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也经不起。

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个还算小可的事。

那李勉与颜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难道不说?

自然一一道知其详。

闻得这老儿最是古怪。

且又是他属下,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还只算迟了。

那时可不依旧落薄,终身怎处!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守这头出丑!”

房德初时,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

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

连称:“还是奶奶见得透,不然,几乎反害自己。

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

况那尸首也难出脱!”

贝氏道:“这个何难?

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余都打发去了。

将他主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

然后把书院放了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

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

房德大喜道:“此计甚妙!”

便要起身出衙。

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得入港,又改过念来,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

房德依着老婆,真个住下。

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不舍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窥听。

况在私衙中,料无外人来往,恣意调唇弄舌。

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十分焦躁,便覆在间壁墙上听他们争多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到吃了一惊。

想道:“原来我主人曾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将仇报,天理何在?

看起来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

倘稍有过失,这性命一发死得快了!此等残薄之人,跟他何益。”

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署,何不救了这四人,也是一点阴骘。”

却又想道:“若放他们走了,料然不肯饶我。

不如也走了罢!”

遂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觑个空,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

只见支成在厢房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书室,看王太时,却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展玩书籍。

路信走近案前,低低道:“相公,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更待几时?”

李勉被这惊不小,急问:“祸从何来?”

路信扯到半边,将适才所闻,一一细说,又道:“小人因念相公无辜受害,特来通报,如今不走,少顷便不能免祸了!”

李勉听了这话,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里,把不住的寒颤,向着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义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当厚报,决不学此负心之人。”

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相公不要高声,恐支成听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

李勉道:“但我走了,遗累足下,于心何安?”

路信道:“小人又无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远遁,不消虑得。”

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随我同往常山?”

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愿执鞭随镫!”

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说此话?”

遂叫王太,一连十数声,再没一人答应。

跌足叫苦道:“他们都往那里去了?”

路信道:“待小人去寻来。”

李勉又道:“马匹俱在后槽,却怎处?”

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带来。”

急出书室,回头看支成已不在槛上打盹了。

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也不在。

原来支成登东厕去了。

路信只道被他听得,进衙去报房德,心下慌张,复转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见,去报主人了,快走罢!等不及管家矣。”

李勉又吃一惊,半句话也应答不出,弃下行李,光身子,同着路信踉踉跄跄抢出书院。

做公的见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来。

李勉两步并作一步,奔出了仪门外。

见有三骑马系着,是俟候县令、主簿、县尉出入的。

路信心生一计,对马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门拜客,快带马来!”

那马夫晓得李勉是县主贵客,且又县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连忙牵过两骑。

李勉刚刚上马,王太撞至马前,手中提着一双麻鞋,问道:“相公往何处去?”

路信接口道:“相公要往西门拜客,你们通到那里去了?”

王太道:“因麻鞋坏了,上街去买,相公拜那个客?”

路信道:“你跟来罢了,问怎的?”

又叫马夫带那骑马与他乘坐,齐出县门,马夫在后跟随。

路信分付道:“顷刻就来,不消你随了。”

那马夫真个住下。

离了县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马如飞而走。

王太见家主恁般慌促,且不知要拜甚客。

行不上一箭之地,两个家人也各提着麻鞋而来,望见家主,便闪在半边,问道:“相公往那里去?”

李勉道:“你且莫问,快跟来便了。”

话还未了,那马已跑向前去,二人负命的赶,如何跟得上,看看行近西门,早有两人骑着牲口,从一条巷中横冲出来。

路信举目观看,不是别人,却是干办陈颜,同着一个令史,二人见了李勉,滚鞍下马声喏。

路信见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们还少牲口,何不借陈干办的暂用?”

李勉暗地意会,遂收缰勒马道:“如此甚好!”

路信向陈颜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暂借你的牲口与管家一乘,少顷便来!”

二人巴不能奉承得李勉欢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语,可有不肯的理么?

连声答应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

等了一回,两个家人带跌的赶到,走得汗淋气喘,陈颜二人将鞭缰递与两个家人上了马,随李勉趱出城门。

纵开丝缰,二十个马蹄,如撒钹相似,循着大路,望常山一路飞奔去了!正是:

折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话分两头。

且说支成上了东厕转来,烹了茶,掺进书室,却不见李勉。

只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寻一过,也没个影儿,想道:“是了,一定两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畅,往外闲游走了。”

约莫有一个时辰,还不见进来。

走出书院去观看,刚至门口,劈面正撞着家主。

元来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点出衙,恰好遇见支成。

问:“可见路信么?”

支成道:“不见,想随李相公出外闲走去了。”

房德心中疑虑,正待差支成去寻觅,只见陈颜来到。

房德问道:“曾见李相公么?”

陈颜道:“方才在西门遇见。

路信说要往那里去拜客。

连小人的牲口都借与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个马,飞跑如云,正不知有甚紧事?”

房德听罢,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

也不再问,复转身原入私衙。

报与老婆知得。

那婆娘听说走了,到吃一惊道:“罢了,罢了!这祸一发来得速矣。”

房德见老婆也着了急,慌得手足无措,埋怨道:“未见得他怎地!都是你说长道短,如今到弄出事来了。”

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

事到其间,说不得了。

料他去也不远,快唤几个心腹人,连夜追赶前去,扮作强盗一齐砍了,岂不干净。”

房德随唤陈颜进衙,与他计较。

陈颜道:“这事行不得,一则小人们只好趋承奔走,那杀人勾当,从不曾习惯,二则倘一时有人救应拿住,反送了性命。

小人到有一计在此,不消劳师动众,教他一个也逃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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