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道:“小名凤鸣,是亡夫梦中所嘱。”
刘元普见与己梦相符,愈加惊异。
话休絮烦。
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只觉得喜食咸酸,时常作呕。
刘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延医看脉,没一个解说得出。
就有个把有手段的忖道:“象是有喜的脉气。”
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从不曾生育的,为此都不敢下药。
只说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药,不久自瘳。”
刘元普也道这样小病,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医,放下了心。
只见王夫人又过了几时,当真病好。
但觉得腰肢日重,裙带渐短,眉低眼慢,乳胀腹高。
刘元普半信半疑道:“梦中之言果然不虚么?”
日月易过,不觉已及产期。
刘元普此时不由你不信是有孕,提防分娩,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又雇了一个奶子。
忽一夜,夫人方睡,只闻得异香扑鼻,仙音嘹亮。
夫人便觉腹痛,众人齐来服侍分娩。
不上半个时辰,生下一个孩儿。
香汤沐浴过了。
看时,只见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伟,夫妻两人欢喜无限。
元普对夫人道:“一梦之灵验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赐也。”
就取名刘天佑,字梦祯。
此事便传遍洛阳一城,把做新闻传说。
百姓们编出四句口号道:
刺史生来有奇骨,为人专好积阴骘。
嫁了裴女换刘儿,养得头生做七十。
转眼间,又是满月,少不得做汤饼会。
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真是宾客填门。
吃了三五日筵席。
春郎与兰孙自梯己设宴贺喜,自不必说。
且说李春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一发潜心经史,希图上进,以报大恩。
又得刘元普扶持,入了国子学,正与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学,以待试期。
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前来接取裴小姐一家的。
元来那兰孙的舅舅郑公数月之内,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
还京之日,已知姊夫被难而亡。
遂到清真观回取甥女消息。
说是卖在洛阳。
又遣人到洛阳探问,晓得刘公仗义全婚,称叹不尽。
因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他姑嫜夫婿,一同赴京相会。
春郎得知此信,正是两便。
兰孙见说舅舅回京,也自十分欢喜。
当下禀过刘公无妇,就要择个吉日,同张氏和凤鸣起程。
到期刘元普治酒饯别,中间说起梦中之事,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旧岁,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
前日小儿未生,不敢启齿。
如今倘蒙不鄙,愿结葭莩。”
张氏欠身答道:“先夫梦中曾言,又蒙伯父不弃,大恩未报,敢惜一女?
只是母子孤寒如故,未敢仰攀。
倘得犬子成名,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
当下酒散,刘公又嘱付兰孙道:“你丈夫此去,前程万里。
我两人在家安乐,孩儿不必挂怀。”
诸人各各流涕,恋恋不舍。
临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谢刘公夫妇盛德,然后垂泪登程去了。
洛阳与京师却不甚远,不时常有音信往来,不必细说。
再表公子刘天佑,自从生育,日往月来,又早周岁过头。
一日,奶子抱了小官人,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
那朝云年十八岁,颇有姿色,随了奶子出来玩了一晌,奶子道:“姐姐,你与我略抱一抱,怕风大,我去将衣服来与他穿。”
朝云接过抱了,奶子进去了一回出来,只听得公子啼哭之声;着了忙,两步当一步走到面前,只见朝云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头上揉着。
奶子疾忙近前看时,只见跌起老大一个疙瘩。
便大怒发话道:“我略转得一转背,便把他跌了。
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夫人的性命?
若是知道,须连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诉老爷、夫人,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责罚也不!”
说罢抱了公子,气愤愤的便走。
朝云见他势头不好,一时性发,也接应道:“你这样老猪狗!倚仗公子势利,便欺负人,破口骂我!不要使尽了英雄!莫说你是奶子,便是公子,我也从不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
知他是拖来也是抱来的人?
却为这一跌便凌辱我!”
朝云虽是口强,却也心慌,不敢便走进来。
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
元普听罢,忻然说道:“这也怪他不得。
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时妄言,何足计较?”
当时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少也敲个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宽容,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进去了。
却说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自到书房里去安歇。
分付女婢道:“唤朝云到我书房里来!”
众女婢只道为日里事发,要难为他,到替他担着一把干系,疾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
可怜朝云怀着鬼胎,战兢兢的立在刘元普面前,只打点领责。
元普分付众人道:“你们多退去,只留朝云在此。”
众人领命,一齐都散,不留一人。
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朝云正不知刘元普葫芦内卖出甚么药来。
只见刘元普叫他近前,说道:“人之不能生育,多因交会之际精力衰微,浮而不实,故艰于种子。
若精力健旺,虽老犹少。
你却道老年人不能生产,便把那抱别姓、借异种这样邪说疑我。
我今夜留你在此,正要与你试一试精力,消你这点疑心。”
原来刘元普初时只道自己不能生儿,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如今已得过头生,便自放胆大了。
又见梦中说“尚有一子”,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
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际却也不敢违拗,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寝。
但只见:
一个似八百年彭祖的长兄,一个似三十岁颜回的少女。
翻云带雨,宓妃倾洛水,浇着寿星头;似水如鱼,吕望持钓竿,拨动杨妃舌。
乘牛老君,搂住捧珠盘的龙女;骑驴果老,搭着执笊篱的仙姑。
胥靡藤缠定牡丹花,绿毛龟采取芙蕖蕊。
太白金星淫性发,上青玉女欲情来。
刘元普虽则年老,精神强悍。
朝云只得忍着痛苦承受,约莫弄了一个更次,阳泄而止。
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天明,朝云自进去了。
刘元普起身对夫人说知此事,夫人只是笑。
众女婢和奶子多道:“老爷一向极有正经,而今到恁般老没志气。”
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便受了娠。
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卖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杀。
夫人便铺个下房,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
刘元普应允了,便与朝云戴笄,纳为后房,不时往朝云处歇宿。
朝云想起当初一时失言,到得这个好地位了。
那刘元普与朝云戏语道:“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
朝云耳红面赤,不敢言语。
转眼之间,又已十月满了。
一日,朝云腹痛难禁,也觉得异香满室,生下一个儿子,方才落地,只听得外面喧嚷。
刘元普出来看时,却是报李春郎状元及第的。
刘元普见侄儿登第,不辜负了从前仁义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时,也是个大大吉兆,心下不胜快乐。
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
刘元普拆开看道:
侄子母孤编,得延残息足矣。
赖伯父保全终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赐也。
迩来二尊人起居,想当佳胜。
本欲给假,一候尊颜,缘侍讲东宫,不离朝夕,未得如心。
姑寄御酒二瓶,为伯父颐老之资;宫花二朵,为贤郎鼎元之兆。
临风神往,不尽鄙忱。
刘元普看毕,收了御酒宫花,正进来与夫人说知。
只见公子天佑走将过来,刘元普唤住,递宫花与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宫花与你,愿我儿他年琼林赐宴,与哥哥今日一般。”
公子欣然接了,向头上乱插,望着爹娘唱了两个深喏,引得那两人老人家欢喜无限。
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并说生次子之事。
打发京中人去讫,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李二公,然后与夫人同饮,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锡,表字梦符。
兄弟日渐长成,十分乖巧。
刘元普延师训海,以待成人。
又感上天佑庇,一发修桥砌路,广行阴德。
裴、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扫不题。
再表这李状元在京之事,那郑枢密院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曰素娟,尚在裙褓。
也是为姐姐、姐夫早亡,甚是爱重甥女,故此李氏一家在他府中十分相得。
李状元自成名之后,授了东宫侍讲之职,深得皇太子之心,自此十年有余,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位,优礼师傅,便超升李彦青为礼部尚书,进阶一品。
刘元普仗义之事情,自仁宗为太子时,春郎早已几次奏知。
当日便进上一本,恳赐还乡祭扫,并乞褒封。
仁宗颁下诏旨:“钱塘县尹李逊追赠礼部尚书;襄阳刺史裴习追复原官,各赐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刘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级;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还朝复职。”
李尚书得了圣旨,便同张老夫人、裴夫人、凤鸣小姐,谢别了郑枢密,驰驿回洛阳来。
一路上车马旌旗,炫耀数里,府县官员出郭迎接。
那李尚书去时尚是弱冠,来时已作大臣,却又年止三十。
洛阳父老观者如堵,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抑且能识好人。
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下马。
刘元普夫妇闻知,忙排香案迎接圣旨,山呼已毕,张老夫人、李尚书、裴夫人俱各红袍玉带,率领了凤鸣小姐,齐齐拜倒在地,称谢洪恩。
刘元普扶起李尚书,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唤两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兄嫂。
众人看见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刘元普模样,无不欢喜。
都称叹道:“大恩人生此双璧,无非积德所招。”
随即排着御祭,到裴李二公坟莹,焚香奠酒。
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撤祭而回。
刘元普开筵贺喜。
食供三套,酒行三巡。
刘元普起身对尚书母子说道:“老夫有一衷肠之话,含藏十余年矣,今日不敢不说。
令先君与老夫生平实无一面之交。
当贤母子来投,老夫茫然不知就里,及至拆书看时,并无半字。
初时不解其意,仔细想将起来,必是闻得老夫虚名,欲待托妻寄子,却是从无一面,难叙衷情,故把空书藏着哑迷。
老夫当日认假为真,虽妻子跟前不敢说破,其实所称八拜为交皆虚言耳。
今日喜得贤侄功成名遂,耀祖荣宗。
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没令先君一段苦心也。”
言毕,即将原书递与尚书母子展看。
尚书母子号恸感谢,众人直至今日,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十分称叹不止。
正是:
故旧托孤天下有,虚空认义古来无。
世人尽效刘元普,何必相交在始初?
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之事,张老夫人欣然允诺。
裴夫人起身说道:“奴受爹爹厚意,未报万一。
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与次弟同庚。
奴家愿为作伐,成其配偶。
刘元普称谢了,当日无话。
刘元普随后就与天佑聘了李凤鸣小姐。
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奏闻空函认义之事;一面修书与郑公说合。
不逾时,仁宗看了表章,龙颜大喜,惊叹刘弘敬盛德,随颁恩诏,除建坊旌表外,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
那郑公素慕刘公高义,求婚之事无有不从。
李尚书既做了天佑舅舅,又做了天赐中表联襟,亲上加亲,十分美满。
以后天佑状元及第,天锡进士出身,兄弟两人青年同榜。
刘元普直看二子成婚,各各生子,然后忽一夜梦见裴使君来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满,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
次日无疾而终。
恰好百岁。
王夫人也自寿过八十。
李尚书夫妇痛哭倍常,认作亲生父母,心丧六年。
虽然刘氏自有子孙,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这叫做知恩报恩。
唯有裴公无后,也是李氏子孙世世拜扫。
自此世居洛阳,看守先茔,不回西粤。
裴夫人生子,后来也出仕贵显。
那刘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刘天锡直做到御史大夫。
刘元普屡受褒封,子孙蕃衍不绝。
此阴德之报也。
这本话文,出在《空缄记》,如今依传编成演义一回,所以奉劝世人为善,有诗为证:
阴阳总一理,祸福唯自求;
莫道天公远,须看刺史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