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本颇为精巧的小书, 名为《小辛西娅的世界》,巴掌大,略厚, 精装。西列斯翻阅了几页,然后略微惊讶地说:“这是童话故事集?”
“不。”卡尔弗利说,“应该说,是精怪故事集。”
精怪故事。这是一种故事的类型, 并不像是小说, 而是一种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故事、睡前童话整合、编撰起来的,富有时代特色的故事。
这是西列斯第一次在费希尔世界中看到精怪故事集。
当然,他曾经在八月的欧内斯廷地下交易会上,购买到一本《拉米法城的幽灵》, 那是都市异闻和传说故事的集合。
精怪故事比起这种都市异闻, 更多了一层魔幻的色彩,通常里面都会提到一些小精灵、巫女和奇异的王国, 很有童话的魅力,但也拥有着世俗的、现实的成分。
西列斯翻阅到了其中一个故事。
讲到在遥远的纪元中,曾经存在着一个生活在沙漠之中的国度。沙之国的孩子们喜欢用沙子堆积城堡,并且扮演着城堡中的种种角色。
一天,一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沙之国。她问这些孩子, 她可以让他们生活到他们亲手建造的城堡中,他们愿意吗?孩子们纷纷答应了。
于是女人便将这些孩子变作沙漠的精灵,将沙子城堡变成了砖块堆积的漂亮城堡,让孩子们幸福地生活其中,永远不老、永远天真。
……西列斯心想, 精灵?怕不是女人杀死了这些孩子, 然后将这些孩子的灵魂拘役在城堡之中, 永远成为奴隶和傀儡。
当然,也有一些结局更好、惩恶扬善的故事。
这些故事被编撰起来,然后放进了这本巴掌大的小书里,成为睡前枕边的合适读物。
不知不觉地,西列斯就读了好几个故事。他恍然从书中抬头,望向卡尔弗利教授,有些歉意地说:“抱歉,我读忘了时间。”
“不,这没什么。”卡尔弗利教授宽容地说,“我十分理解你的感受。我偶尔也会如此。文字的魅力令人心生愉快。我也十分高兴,我挑选的书籍能够得到你的喜爱。”
西列斯便点了点头,问:“教授,您是从哪儿得到这本书的?”
“一位朋友的家中收藏。”卡尔弗利说,“他有位先祖,曾经为了儿女的教育问题费尽心思,因此到处收集这类书籍,让孩子们能够学会阅读、学会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因此,他家中颇有不少这样类型的书。在某一年我生日的时候,他将这本书送给了我。他说他的孙女已经长大了,不需要这样的书了。
“……真够稀奇的,是不是?难道我这把年纪了,还需要这样的书哄自己入睡吗?”
卡尔弗利教授做出佯怒的模样。
西列斯莞尔。
卡尔弗利又说:“您瞧扉页上的藏书票,那是我老朋友贴上去的。所以和我的藏书票并不一样。阿道弗斯总是喜欢将自己的房子搬上他的藏书票,真够得意的。”
闻言,西列斯便翻到了书籍的扉页,观察着那张巴掌大小的藏书票。上方是一行小字,意为“属于某人之书”,而下方则写了藏书者的姓名——阿道弗斯·格兰特。
藏书票中间的部分则是一幅漂亮的画,似乎是票主的书房,书桌上放满了书籍以及绘画用品,而窗外则是落叶纷纷、山川起伏,似乎是秋日景象。
卡尔弗利递来一个放大镜,并且介绍说:“藏书票的作者是城内有名的画家奥尔登·布里奇斯,他将他的画押写在了画中窗外的一片树叶上。”
藏书票的绘制者通常会在藏书票上留下签名、年代,甚至技法注释等信息,这些会写在较为醒目的地方。
除此之外,一些藏书票上还会有画押。画押会藏在藏书票的某个角落,如同彩蛋一样等待着票主和读者的发现。
西列斯略微惊叹地望着那一行小小的字母。如果不是借助放大镜的帮助,那么他恐怕根本无法发现那近乎隐形的画押。
他不由得说:“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在这个时代,人们没有便捷的网络、没有快速的交通工具、没有方便的购物手段,但是,他们也仍旧用自己的方式勾勒出时代的底色。
西列斯垂眸望着这张小小的藏书票,感到一种轻微的好奇与惊叹之意。
他们就这本书聊了一段时间。
卡尔弗利教授无意中提到了一条消息:“听说阿道弗斯的孙女也在拉米法大学,已经是一位研究学者了,或许您也认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心想,等等,阿道弗斯·格兰特?那他的孙女该不会就是……
他感到一些意外的巧合,但是没多想,很快就与卡尔弗利教授聊到了别的话题上。
之后,卡尔弗利教授再一次邀请西列斯前往地下的藏书室参观。比起上一次的走马观花,这一次西列斯与卡尔弗利共同花费了更多的时间。
地下藏书室温度很低,卡尔弗利教授坐着轮椅,整个人裹在厚重的外套中,显得苍老而憔悴。但是他的目光放着光,他为西列斯介绍着他收集的这些书籍。
每一本收集到的书他都如数家珍,能对西列斯说出隐藏在这本书背后的所有故事。
友人的赠送、书摊的仔细浏览与购买、为了一个消息不惜连夜驱车前往异地、在幽暗的烛光之下静静阅读并感到心潮澎湃……
卡尔弗利教授说:“我人生的终点归结于此。”他说,“我会在死前,让仆人们把我抬到这里,让我的灵魂归于我热爱的一切。”
他目光痴痴地望着面前整齐排列的书架。
他如此频繁地提及死亡,让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但是西列斯终究没有选择说什么。他只是安静地听闻了一位老人毕生的追求与故事,然后在黄昏的时候,离开了卡尔弗利宅邸。
卡尔弗利教授将那本《小辛西娅的世界》赠送给了西列斯,似乎是一早就打算如此。仆人推着轮椅让他在门口与西列斯告别。他让马夫驾车送西列斯回拉米法大学。
西列斯与他挥手,然后注视着那个身影逐渐缩小、消失,感到一种沉重的情绪笼罩心头。那是死亡与苍老带来的压迫感。
在逐渐远离北郊,回到城市中热热闹闹的氛围之后,西列斯的心情才逐渐舒缓下来。
天色已晚,他没什么兴致,便匆匆在食堂吃了晚餐,然后回到宿舍。
在一楼会客厅,他瞧见桌上放了一封信,看起来是洛伦佐帮他拿进来的。他在心中对洛伦佐道了声谢,然后拆开看了一眼。
是奥斯汀侯爵夫人寄过来的,信中说,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确就是神诞日前夜晚宴的供应商。
这事儿一下子让西列斯扫空了心中的种种情绪,他目光沉下来,拿着这封信快步走上楼,然后坐到书桌前,仔细地阅读了这封信。
信中除却验证了他们猜测的正确性,也提及了这一次的食物已经在准备过程中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恐怕很难在此刻插手,只能等到晚宴当晚。
格雷森负责了晚宴的甜品、饮料和肉食部分,其他的部分则是由另外一些食品供应商负责的,因此他们只需要重点关注这几个部分就好。
信中同样为西列斯寄来了神诞日前夜晚宴的请柬。按照侯爵夫人的说法,每一个参加晚宴的贵族家庭,都可以邀请最多五位客人陪同前往。
西列斯将请柬拿出来,仔细看了看。
时间是10月19日,周二,也就是明天晚上七点。地点则是在康斯特公国的皇宫宴会厅。
在皇宫举办。西列斯略微有些困惑。
他不禁想,皇宫的安保程度肯定比普通的宴会场所严密得多。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格雷森食品公司想要做什么,都应该是更加艰难才对。
他们难道有什么办法插手皇宫的内部事务?
这个猜测令西列斯情不自禁地皱起眉。
他没有深想。不管怎样,等到明天晚上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他将请柬放好,然后重新写了将要寄给母亲的信,将一些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也斟酌着写在信中。他打算明天将这封信与那条羊毛围巾一同寄出去。
之后,他整理了一会儿房间。他即将离开拉米法城,因此房间里的东西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免得落灰。
去往无烬之地的行李也需要准备起来了。西列斯心想。
因为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所以他本来幻想中享受假日、慢吞吞整理行李的场面,已经不可能出现了。
周二晚宴(他总不可能就这样涉险,总得尽可能做好准备)、周三神诞日,周四就得出发了。
时间紧迫。他想。
收拾了一部分东西,他便去洗澡洗漱。等到头发擦干,他便躺到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西列斯很早就醒来,去食堂吃了顿早餐,然后思索着应该怎么应对格雷森这个事情。时间十分仓促,他想要尽可能地找到更多的帮手。
那就是,格伦菲尔、往日教会,还有……黎明启示会。
贵族那边,奥斯汀侯爵夫人肯定自有门路;历史学会那边,安吉拉和戴维长老也远比西列斯更有人脉。所以西列斯琢磨了一下,感觉自己似乎也就只能找到这三个求助的对象了。
这让他精神稍微振奋了一些。
他打算出发,首先前往西城,格伦菲尔的古董书店,问问格伦老师这事儿怎么处理最好。正好,他可以和格伦菲尔说一下他冬假打算去往无烬之地的事情。
因为之前格伦菲尔曾经说,不是紧急的事情就不要打扰他,所以西列斯原先是等出发的时间确定下来,再写封信寄到那边,或者放到书店门口。
但是既然出了格雷森的事情,那西列斯恐怕不得不拜访他的老师了。
先和格伦菲尔商量,然后再回东城,找到往日教会的班扬骑士长。
还有黎明启示会……
西列斯想到卡罗尔曾经说的,向黎明启示会求援的办法——写一封信交给豪斯维尔街18号,联系人是酒保先生。
他便回了一趟海沃德街6号,琢磨了一下,以一种较为客观的语气大致描述了格雷森食品公司做过的事情。他尽量没有描述到过于细节的事情,免得被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其实发现了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但是西列斯习惯了谨慎。
他用左手写字——一个简单的变换笔迹的方法。好在这个世界的文字语言近似于地球的字母,所以即便用左手写字,字迹也没有那么丑陋。
信纸则是最为普通的白纸。现在西列斯已经习惯使用得自本顿的八瓣玫瑰纸,草稿或者其他的笔记都会写在上面,因此这些先前购买的白纸就没什么用了。
他将这封信,以及寄给原身母亲的信件和礼物一同带上,然后下了楼,打算出发。
此时正好有邮差敲门,西列斯意外地从邮差手中接过了一封信。
寄信人是商人兰米尔的妻子。
信中,兰米尔夫人说她的丈夫的确有商队在这几日前往无烬之地,然而遗憾的是,就在西列斯去信的当天,商队以及兰米尔本人已经出发了。
这实在是一个巧合。
错过了与商队同行的机会,这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遗憾。不过这也并非什么大事。他仍旧可以按照伯特伦的建议,在康斯特公国的边境城市寻找可靠的探险者同行。
如果碰巧的话,那他说不定还能在无烬之地遇上兰米尔……一个可能的猜测。
西列斯又上了楼,将信放好,然后才出门,先去马车行将送到母亲那儿的信件和礼物寄出,然后搭乘出租马车前往西城的洛根集市,随后走到了格伦菲尔的古董书店。
书店仍旧是那副模样。令西列斯意外的是,格伦菲尔并不在柜台后面,店门关着,但他仍旧可以进来。
西列斯不禁想,或许这家书店有着与历史学会门后空间类似的技术?门把手可以识别进门的人?
他走到柜台侧面的一扇小门,高声说:“格伦老师?”
隔了片刻,他隐隐听见格伦菲尔的回话声,便耐心等待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门内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随后,门打开了。
“西列斯!”格伦菲尔叫着,然后目光上下扫视了西列斯的全身,确认西列斯没什么大碍,原本凝重严肃的表情便瞬间变得懒洋洋的,“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的格伦菲尔看起来更加邋遢了,皱巴巴的衣服看起来许久没换了,头发也乱糟糟的。他眼下黑眼圈越发浓重,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疲惫。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说:“老师,你该注意休息。”
格伦菲尔不以为然地说:“这可是研究!研究!西列斯,你也明白的,时间不等人。”
西列斯暗自叹一口气,没有与他争辩。
格伦菲尔转过身,示意西列斯跟进来。西列斯便迈步走进了书店的“门后空间”。
这儿也的确类似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一扇门后别有天地。西列斯瞧见两间屋子,一间是格伦菲尔的起居室,包括卧室、盥洗室、书房等等,一间则是他的实验室。
实验室里堆满了东西,而起居室里反而空空如也,好似格伦菲尔已经许久没有休息过了。
“在你说你的来意之前,让我来先分享一下我的成果。”格伦菲尔志得意满地说,“魔药——按照你的说法,无害的封印物,我的确找到了两种行之有效的配方。”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问:“有什么效果?”
“其中一种,我加入了‘魔鬼的鞋带’……呃,那是一种奇特的植物。总之,效果是令人感到窒息,就好像鞋带缠绕上了你的脖子……”
格伦菲尔说着,像是察觉到了迟来的尴尬,便咳嗽了一声:“我亲自实验过了,魔药会令人感到呼吸困难、三秒钟左右就会陷入昏迷,并且不用服下,接触皮肤即可生效。”
西列斯不太赞同格伦菲尔亲自实验的做法,但是他知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个行为的时机。他说:“这是一种很好的制伏敌人的办法,只要将魔药泼洒过去。
“在不清楚魔药效果的前提下,敌人不会有太强的警戒心,魔药很容易发挥关键的作用。”
格伦菲尔赞同地点点头,接着,他又说:“另外一种就更加简单了。我加入了龙牙草,可以带来强力的安眠和养神效果。这个必须得服用才可以生效。
“我这几日都是靠这一种魔药入睡的,那力量的确十分神奇。”
格伦菲尔近乎赞叹地说。
西列斯不禁问:“都是植物?”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并且说:“我尝试了许多种动物材料,也得到了一些配方,但是效果不够稳定……我不确定这与动物材料过于活跃的性质有多大关系。
“不管怎么说,植物材料似乎能更好地稳定魔药效果,并且每一次配比的效果都差不多,完全可以很快量产,只要严格按照配方。”
西列斯略微惊叹地说:“老师,您发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那也是靠你的提醒。”格伦菲尔说,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以为然,“如果不是你说到‘无害的封印物’这个概念,那我恐怕也不会想到全面研究这个。对了……”
他说着,从旁边拿过来一个玻璃盒子,里面放了几瓶魔药。仍旧是那种棕黑色的玻璃瓶子,总共放了九瓶。
“四瓶窒息药水,外加五瓶安眠药水。拿着用。”格伦菲尔说,“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西列斯向他道谢,没推拒这份好意。随后,他提及了自己打算前往无烬之地的事情,并且说到自己课题冻结并转交给阿斯顿女士的事情。
格伦菲尔皱起了眉,看起来有些暴跳如雷。他愤愤说:“该死!我只是几天不在,历史学会的老头子们就这么欺负我的学生!”
“老师,这样我正好有时间前往无烬之地游历。”西列斯反过来安慰了一下格伦菲尔, “而且……这与我今天来找您的另外一件事情有关。”
格伦菲尔怔了怔,有些困惑地问:“什么?”
西列斯便提到了格雷森食品公司、克拉伦斯·德怀特、酷刑研习会这些他近来正在调查的事情。
格雷森食品公司……从西城的垄断地位,到美食小镇接近失控的局面,再到十月集市上奇怪的马戏团,以及奥斯汀侯爵家发生的古怪“仪式”,乃至于,即将在今晚进行的神诞日前夜晚宴。
他也提及了酷刑研习会的诡异举动,包括七八月份开始吸纳了全新的成员、近几日突然大规模在郊区活动、美食小镇外无法自控的信徒、克拉伦斯·德怀特可能的通风报信。
西列斯问:“您觉得,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随着西列斯的叙说,格伦菲尔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自言自语着说:“最近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隔了片刻,他才突然回过神,说:“很明显,西列斯,你的警惕是对的。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这两位旧神的信徒……”
西列斯说:“他们应当是对立的?”
“是的,应当是。不过……”格伦菲尔说,“在旧神尚未陨落的时候,他们当然是彼此对立的。这两位神明的信徒,都追求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强大。
“一种从无尽的放纵、享乐中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一种从极端的约束、禁欲中观照自己生来的价值。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们就像是截然对立的,是不是?”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正是这么想的。
格伦菲尔却说:“可是在旧神陨落之后,情况逐渐发生了改变。你既然从往日教会那儿听闻了酷刑研习会的存在,那就应该知道,他们的行为已经逐渐变味了。”
格伦菲尔露出了一抹讽刺的微笑。
西列斯声音低沉:“的确。苦行到酷刑……他们的理念发生了改变。”
“所以,”格伦菲尔意味深长地说,“谁知道酷刑对他们而言是否意味着‘享乐’呢?谁知道纵欲对他们而言是否意味着‘受难’呢?”
西列斯心想,矛盾的对立统一?
……换言之,在神明陨落之后,经历了漫长的茫然、绝望之后,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的信徒,正逐渐朝着曾经与他们截然相反的对立面走去?
因为他们已经找不到任何方向,而他们的神明也早已经陨落无声。于是,他们变成了他们心中的恶龙。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格伦菲尔看了看西列斯,便说:“这只是我根据过去的一些蛛丝马迹想到的可能。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图谋如何,还是要等到晚宴的时候才能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