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西列斯指正,随后说,“是的。”
琴多迟疑了许久,最后用一种堪称轻柔的语气说:“我可以去拉米法城找你吗?”
“如果你思考的是这件事情的话……”西列斯说,“当然可以,琴多。我很欢迎你的拜访。”
于是琴多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他的唇角挑起了志得意满的微笑,整个人的气场也一瞬间松弛下来。他若无其事地说:“哦,老约翰的餐厅味道还是不错的。”
他们的对面,阿尔瓦和切斯特凝视着他们。
最后,阿尔瓦说:“我真搞不懂……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不。”切斯特指正,“这是他们的世界。”
阿尔瓦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西列斯默然地望了望他们。
“说真的,教授,我认为您和琴多先生的……交情,”切斯特斟酌了片刻,最后选中了这个词,“起码能保证您在无烬之地的安全。
“我们正在追查十分危险的事情。我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您可不是这样的,您有更远大的前途。”
“当然。”不等西列斯回答,琴多便抢先说,并且补充说,“我当然会好好保护西列斯。”
西列斯拿着叉子的手停顿在那儿,迟疑了片刻,最后,他说:“我明白。谢谢你们的好意。”
切斯特的目光像是在说,您究竟明白了点什么?
不过这个时候,商人兰米尔刚巧出现在了餐厅的门口。他四处探头张望,然后瞧见了西列斯一行,便立刻走了过来。
他说:“啊!晚上好,西列斯,你们果然在这儿。我原先想去楼上找你们,但你们都不在,我便猜到你们肯定是来餐厅吃饭了。”
“晚上好。”西列斯首先与他找了个招呼,然后有些诧异地问,“调查已经出结果了吗?”
兰米尔身上有一种十分振奋的感觉,就好像他发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并且这信息立刻可以解开他的困境。于是,那洋洋得意的气场简直溢于言表。
他说:“您吃完了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其余三人也都放下了餐具,示意自己已经吃完了晚餐。
于是他们暂且换了一个地方。兰米尔带着他们去了位于一楼尽头处的一间会客厅。这儿十分安静,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面灯火通明与狂风席卷。
坐下之后,兰米尔便迫不及待地说:“您是对的!那些消失的工人,他们果然变成了雕像。并且,也不仅仅只有他们变成了雕像。”
西列斯略微有些困惑地说:“这是怎么发现的?”
“我直接去调查了近几个月的艺术品市场。”兰米尔近乎得意地说,“我也投资了一部分,所以能够得到一些外界得不到的消息。
“总之,近一两个月来,有匿名卖家接连向拍卖行投放了多座人体雕像,神态各异,完成度极高,因此很快就被收藏家买下。
“不过,幸运的是,有两个雕像还没被拍出,就被我抓紧买了下来。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确认其中一座雕像就是一位过去曾为我工作的工人!”
说到这里,兰米尔脸上那种得意的表情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叹息和后怕。
其余人面面相觑,全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阿尔瓦眨着眼睛,近乎呆滞地说:“艺术品……市场?”
切斯特愤慨地说:“什么样的疯子能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情!”
西列斯对于此事早已经有过心理准备——想想卡贝尔教授留下的那个女人的头部雕像!——所以此刻,他仍旧保持着冷静与从容。
这些幕后黑手将这些雕像送去艺术品市场,恐怕是为了污染更多人吧?在他们自己看来,那是在传播信仰?西列斯这么猜想着。
他只是略微奇怪地问:“另外一座雕像没能确认身份吗?”
兰米尔摇了摇头,语气恢复了平常时候的模样,他说:“是个女人。”
他这么一说,阿尔瓦几乎立刻瞪大了眼睛,大声说:“莉拉!”
兰米尔困惑地瞧了这个年轻人一眼,问:“莉拉是谁?”
切斯特简单地概括了一下今天他们在跳蚤市场的遭遇。兰米尔饶有兴致地听着,并且感慨说:“还有这种事情!那么,那座雕像真的有可能是莉拉了。”
这个推测令他们都不怎么好受。
西列斯斟酌了片刻,便说:“如果工人们的遭遇是因为去年的事情,那么莉拉为什么会和这事儿扯上关系?”
兰米尔点了点头,说:“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会去调查一下,明天就能得到消息了。”
西列斯向他道谢,随后问:“兰米尔,关于黑尔斯之家……”
兰米尔的表情迅速严肃起来,他说:“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情。”
西列斯有点意外地瞧着他。
如果只是黑尔斯之家在过去十年间固定传出与“藏宝图”有关的消息,那么兰米尔的神态不应该如此严肃,毕竟,西列斯早已经跟他提及过此事了。
现在兰米尔的表情就仿佛在说,这事儿还有着令他们意想不到的发展。
于是西列斯便问:“你查到了什么?”
“我让人汇总了过去十年间,九到十一月份,按照您说的,与‘不存在的城市’‘藏宝图’‘神秘地图’有关的传闻,然后发现……”他突然咽了咽口水,仿佛喉咙紧张到干涩。
整间会客厅都显得十分安静。
兰米尔继续说:“每一年,在这个时候,都会有两到三家,分散在无烬之地各处的驿站、村庄或者城市,传出有关的消息。”
这消息的确让西列斯感到了意外:“分散在无烬之地各处……两到三家?”
“是的。”兰米尔低沉地说。
这事儿就令西列斯有些猝不及防了。
他原以为这事情只是涉及黑尔斯之家,但是,现在却涉及到了其他的驿站……这就显得有些古怪了。难道这批幕后黑手,他们还四处流窜作案?
“具体到黑尔斯之家呢?”琴多问。
兰米尔回忆了一下:“黑尔斯之家的话,十年前、七年前、去年和今年,这四年,都传出了相关的消息。”
“十次中的四次,也不算少了。”西列斯说。
“是啊。”兰米尔说,“或许这就是我们的突破口了。”
“为什么?”
“按照我这边调查的结果来看,从来没有连续传出相关消息的情况。但是黑尔斯之家的去年和今年,却破例了。要么是情况出现了什么变化,要么……”
兰米尔意味深长地保持了沉默。
西列斯说:“看来,我们还是得尽快赶到黑尔斯之家。”
他需要找到阿方索和伊曼纽尔,将过去一段时间里听闻的消息告诉他们。此外,西列斯对于此前阿方索信中提及的那名幸存者,也十分感兴趣。
希望他们那边也有所突破。
兰米尔便点了点头,说:“或许你们可以明天下午出发,我会为你们安排马匹和向导——你们会骑马吗?”
切斯特和阿尔瓦都点了点头,琴多更是不用担心。而西列斯……西列斯……
西列斯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之中。
原身出身小镇的农场,自然拥有骑马的技能;但是穿越过来的贺嘉音,只在外出游玩的时候,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在马背上体验了一番。
换言之,他可不确信自己能否骑马赶路。
他感到棘手,思索着解决办法。
琴多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随后戏谑地说:“不必担心,教授,我可以带你。”
西列斯沉默地望了望他。
兰米尔可不管那么多,立刻一拍手:“哦,这是一个好选择,我会安排双人马鞍,到时候西列斯坐在琴多先生的后面就好。如果马匹吃不消……”
琴多说:“不必担心,我有相关的仪式。”
兰米尔便说:“那就好。我会尽量为你们安排强壮的马匹。这么看来,你们明天夜里或许就可以抵达了,如果快马加鞭的话。”
其余人都没意见,于是西列斯就也默认了这个选择。
兰米尔很快离开,大概是要继续调查雕像的事情。
阿尔瓦问:“我们还要出门逛逛吗?”他停了停,“不过,晚上的比德尔城会不会十分危险?”
“会。”切斯特说,“我们可以明天上午再去逛逛。”
阿尔瓦同意了,便起身伸了一个懒腰:“那我们就回去吧,早点休息。明天见。”
他们便都回了楼上的房间。
琴多若无其事地与西列斯道完“晚安”,便回了自己的房间。西列斯站在原地,垂眸思索片刻,最后付之一笑。
他想,其实也不需要思考那么多。来到新的土地、遇到新的人、交上新的朋友,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琴多的性格确实令他有些头疼,但是这年头人们总会拥有性情古怪的朋友。地球人,不要这么大惊小怪,这可是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他告诫自己。
于是他松了一口气,将这些麻烦抛之脑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放空地望了望天花板。他突然意识到,这好像是他自出发以来,头一回安安静静地独处。
当然,今天中午的时候也不能说不是独处。只是那时候他的思绪中还填满了与无烬之地有关的事情,以及洗澡、洗衣服这样的生活琐事。
想到衣服,他慢吞吞地起身,去了阳台,确认衣服都干了,便将其收起来,好好地归置到包里。他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感到一种久违的情绪泛滥。
这是异国、异乡……异星。他遥远的故土在距离费希尔世界不知道多远的地方。而家乡啊,家乡。他此生还能回到他的亲人与朋友身边吗?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安静地沉思了片刻,然后就将这种情绪坚决而平和地压制了下去。
这毫无意义。只会让他更加怀念他的地球。
当然,他也忍不住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穿越?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成为西列斯·诺埃尔?
这个时候的他终究无法得出答案。
他也已经,慢慢地却也无可挽回地,将这个世界看作是自己的一部分。他已经开始了解这个世界、明白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人情世故,他也在这儿拥有了朋友、工作、爱好。
他仍旧挂念着故土,却也已经融入了异乡。他想。
他想了片刻,终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然后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感到自己在这个夜晚想到了太多东西。他把背包放好,然后去盥洗室洗漱一番。
他又洗了个澡。如果可以的话,那他还是希望天天洗澡,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不过,肉眼可见的是,黑尔斯之家这个驿站未必拥有这豪华旅馆的方便设施。
……他开始怀念拉米法城了。真糟糕。
洗过澡,西列斯翻阅了片刻书籍。
那本《沉默纪迷雾之下的文学》他已经阅读完了。现在他拿出来的是另外一本书,标题是《被世界遗忘的土地》。
内容与他想象的大同小异。这本书讲述的,是沉默纪中被迷雾笼罩的土地。在雾中纪,有些土地上的迷雾消散了。
但是即便如此,原本繁华、热闹的土地,也已经变成了枯寂、荒芜的废土。不会再有人记得这些土地,正如不会再有人记得迷雾降临之前,世界是什么样的。
书中列举了几个较为有代表性的地块,其中包括了萨丁帝国曾经的首都陶赫蒂亚。按照版图来说,如今那正是无烬之地的东南面。
西列斯微微一怔,心想,照这么说……那不就是黑尔斯之家附近?
萨丁帝国的破灭,是因为迷雾直接笼罩了陶赫蒂亚,于是整个帝国的中枢毁灭殆尽,这种衰落无可挽回。
那发生在沉默纪的第六个世纪。之后的几十年对于萨丁帝国原先领土上的居民来说,是十分混乱的日子。
萨丁帝国分裂成了许多个小国家,而这些小国家彼此征伐,其中的许多也纷纷被蔓延的迷雾笼罩。那段时日里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直到安缇纳姆的出现,才暂时平息了这种惨烈的局面。
因此,西列斯能理解这个世界的人们对于安缇纳姆的崇拜和敬仰。那可能并非等同于信徒对于神明的崇拜,但起码是对于伸出援手的“好心人”的感激。
在这本《被世界遗忘的土地》中,西列斯看见了在这个年代还十分罕见的图片印刷。这显然证明了这本书的价值。
不过现在,西列斯更加在意的,当然是图片的前后对比——曾经繁华的城市之景,与如今荒芜的废墟之地。对比如此鲜明。
这个世界的文明曾经毁于一旦。西列斯想。
……这书看着实在难受。西列斯摇了摇头,稍微阅读了一些就将其放好。他转而看了看报纸。无烬之地当然也会收录日期较为临近的报纸,来自许多个不同国家。
这些报纸被放在每一层楼的走廊杂志架上。西列斯上楼的时候随手拿了一些。他发现,其中不少的语言都是不认得的。
他便只能挑选出一张不知名的康斯特公国小报,阅读了片刻,然后难免因为上面提及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邻居吵架、鲜花收购、租房争端——而莞尔。
他想,世界辽阔到无边无际,同时包容了庞大与渺小。
他终究还是抱着较为平和的心态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西列斯准时在六点钟醒了过来。他拉开窗帘,望见了窗外朦胧的天光。他看了片刻的日出,然后去盥洗室洗漱。
等他整理好自己,穿好衣服,房门也被人轻轻敲了敲。
西列斯有些意外,走过去打开——然后不出意外地发现外面站着琴多。
“早上好。”琴多说,“我就知道你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醒了。”
琴多穿着一件白衬衫——这有点不可思议。他还从未见过这家伙穿这种服饰。西列斯觉得,琴多就是那种扣衬衫扣子都会觉得麻烦的男人。
但是他偏偏穿了一件白衬衫,与西列斯昨日穿着的形制相仿。这让西列斯清早起床的良好心境,就覆盖上了一层哭笑不得的情绪。
琴多端着一杯热牛奶,若无其事地走进西列斯的房间,然后问:“需要吗?”
“热牛奶?”
“是的。我已经吃完早餐了。或许你会需要这样的……”琴多斟酌了一下,“饮料。”
他的语气像是有点嫌弃,但又像是觉得,如果西列斯想喝的话,那这玩意儿就还算不上是垃圾。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伸手接了过来,说:“先喝一点,再下楼吃……”
他突然停了停。
由于琴多穿了件衬衫,他懒得扣上面的两粒扣子,于是西列斯就顺理成章地瞧见了他的锁骨,以及——之前始终被衣领掩盖的,琴多戴着的那条项链。
那是一个漆黑金属制成的、大概钱币大小的奇特挂饰,是一个类似船舵一样的符号,三道线条交织,放置在一个同心圆环上。
……那是离家与旅途之神,李加迪亚的护身符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