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多突然握住了西列斯冰冷的手。
西列斯回过神,侧头望过去。他们对峙了片刻,最后,琴多赢了。西列斯挪开了视线。
“您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琴多说,“您的手很冷。”
“我一直都这样。”西列斯说。
琴多说:“所以需要我来为您取暖。”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
隔了片刻,西列斯说:“这世界……就像是一片被阴影笼罩着的土地。”
“我也有这种感觉。”琴多说,“所以,我才想要去追寻过往的真相,了解那些旧神陨落的真相。”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他在这一刻因为琴多的话而感到了深深的赞同——是的,他也想要追寻过去的真相,他也想要了解这个世界背后的秘密。
隐藏在一切血腥的、残酷的、悲哀的表象背后的,“真相”。
过了一会儿,西列斯问:“即便是李加迪亚,你的家族也没有任何的记录吗?”
“没有。”琴多说,“我们甚至不知道李加迪亚陨落的地点与时间。其他一些旧神有少许的相关记录,但也只是局限在‘胡德多卡陨落在沉默纪134年,无烬之地的某处’这样的信息。”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想到,李加迪亚在阴影纪就已经销声匿迹。在流浪诗人的相关记载中,西列斯甚至阅读到,“这群信徒认为他们的神明抛弃了他们”的相关记载。
所以,李加迪亚说不定就是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境况中陨落的。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普拉亚家族档案可能有遗失或散佚。不过,以这个年代对于家族传承的看重来说,即便真的遗失了,那也应该有相关的记载才对。
西列斯想到了无数种可能,但是最后只是说:“看起来,你的家族中保留着无数古老的书籍与档案资料。”
琴多了然地笑了笑:“您受到了书籍的诱惑。当然,普拉亚家族的书库永远为您敞开着。”
西列斯望了望他,最后,他说:“抱歉,琴多。”
这样的话让琴多的脸色变了变。
就在不久之前,西列斯才用类似的语气拒绝了他。要是短时间内再来一次,琴多可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瞬间失态与崩溃。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我该向你道歉,因为我现在还想不出一个答案。而我此前恰恰因此拒绝了你。”
琴多怔了怔。
“我没有考虑过……往我未来的人生计划中塞一个同伴的可能性。”西列斯说,“那太超过我的想象了。所以……我本能地抗拒这件事情。
“正如你所说的,有时候我对待你太过于冷淡了。而你的身份、你神秘的过去……一切都让我感到困惑和不安。”
“……您也会不安吗?”
“当然会。”西列斯说,他望着面前的岔路,心想,自己是不是也正踏上一条岔路?又或者,康庄大道?
他不知道。他刚刚还拒绝这事儿。他刚刚还不想和琴多继续维持那种暧昧的态度。而现在……这黑暗的矿洞、以及他们交握的手……
他感到自己的理智正与什么搏斗着。或者说,从他这种变幻不定的态度与立场来说,他已经不够理智了,即便他的外表看不出来什么。
……左右横跳可不是一个好选择,贺嘉音。他提醒着自己。
“……或许我需要更多时间。”西列斯说,“所以,我很抱歉,我必须得向你道歉。为我刚才在马戏团帐篷中的冷淡与坚决,为我长久以来暧昧不明的态度,以及,为我不停拖延时间的举动……”
琴多突然侧身抱住了西列斯。西列斯愕然地张开手,有点茫然地感受到琴多身体的温度。他想,怎么了?他说什么了?
“……您真是……”琴多含糊不清地说,“温柔而不自知。”
西列斯提醒他说:“你不久前还说我是个冷淡的人。”
琴多低低地笑了一声:“冷淡与温柔也可以是矛盾的统一体。”
……矛盾统一,行。西列斯心想,继理论物理学之后,他又得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的哲学观了。
琴多恋恋不舍地蹭着西列斯的肩膀。他温热的呼吸就轻轻浸染在西列斯的脖颈处。那种亲昵的感觉令西列斯有点不自在,但是那热度又让他在这寒冷的空气中感到贪恋。
琴多说:“我可以给您时间。多久都没关系。”
“如果我的答案不是你喜欢的那个?”
“您知道我喜欢哪个答案?”琴多笑了起来,“但是,您给予我的任何,我都可以——如果是不那么好的答案,那么我就努力——让自己甘之如饴。”
他喃喃说:“选择权在您的手上。”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为了我们的事情,时间已经耽误多少了?”
“这可不能怪我。”琴多狡猾地说,“是您在两个答案之间犹犹豫豫。”
西列斯摇摇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低声说:“可我总归也是头一遭,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一下。”
真奇妙。他想。不久前他还如此坚决地否认一切与琴多相关联的未来,觉得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
况且,来自地球的人类也不得不理智地思考他与琴多的未来。毕竟他拥有着一个琴多难以想象的秘密,而那也意味着烦恼与艰险。
但仅仅只是这么片刻功夫,他又被琴多打动了。或许是因为琴多的陪伴,或许是因为琴多的敏锐,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在他为这世界的某些黑暗面所彷徨的时候,有人站在他的身边。
而往常,他只能靠自己走出来。
……软弱。他提醒自己。你瞧瞧你,还像是平常的你吗?
另外一个他小声地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么,你还是不是地球人?你难道没围观过情人节和光棍节的盛况?谈恋爱不也就是这档子事罢了?
他没法立刻给琴多答案,是因为他感到自己仍旧需要一种……一种微妙的……一种令他感到确信的……“推动力”。
他放任琴多的拥抱,可以说是因为刚才在马戏团帐篷里的言语而感到些许的惭愧与歉意。他不得不承认,或许他的确是因为琴多“旧神血裔”这个身份而感到不安。
而“李加迪亚的血裔”,这听起来就好接受多了。
……他正理智地思考与恋爱有关的事情。真奇妙。西列斯感叹地想。
隔了片刻,他说:“好了。”他轻轻推开琴多,动作多少有点不自在,他说,“看起来,我们已经了解到工人们变成雕像的其中一个原因。不过,为什么是一年之后?”
这些工人很有可能踏入迷雾之中,在有头顶土层遮掩的情况下。
这已经可以说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更不用说,当时与胡德多卡有关的探险者弗雷德曼也出现在了这个矿脉,工人们可能也与临终时候的弗雷德曼有过接触。
但是无论如何,那都已经是发生在一年之前的事情了。
一年之后,工人们突然成为了雕像?旧神的力量还会有延迟吗?
这事儿令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但是这黑暗的空间仿佛束缚了他的思维。那闪闪发光的星之尘,令西列斯更加感到不安。
他的思维转了个弯。他便说:“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听您的。”琴多十分亲热地说。
他们掉头往回走。
西列斯又伸手碰了一下口袋里的怀表,发现时间又过去了十分钟。这么说来,等离开矿洞,向导玛丽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
……抛开别的不谈,西列斯突然觉得这块怀表其实挺有用的,至少对于他来说。他很需要这种精确的时间来保证清醒的思维。
回去的路上,西列斯说:“所以,这里的星之尘,就是胡德多卡的……遗蜕?”
“应该是这样。”琴多说,“其实我也没有确定,起码当初我回答您那个问题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条矿脉的问题。我只是猜测。”
他说他回答西列斯问题的时候,指的就是工人的失踪是否与弗雷德曼、与星之尘有关。而当时琴多的回答是,同时与这两者有关。
这只是他的猜测。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便说:“我好奇的是,既然这是胡德多卡的遗蜕,那是否意味着,这里就是胡德多卡陨落的地方?”
“很有可能是。”琴多说。
“神明陨落的地点就很有可能有星之尘矿脉。”西列斯这么说,又说,“换言之,星之尘矿脉就象征着神明陨落的地点。”
琴多同意地点头。
西列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会有‘星之尘的诅咒’这种说法了。你刚刚说,有一些旧神追随者也知道星之尘的本质。
“即便星之尘未必带有旧神的力量与意志,但是这些旧神追随者肯定会疯狂地憎恨这些用星之尘牟利的人。
“此外……他们也必定会憎恨使用星之尘作为魔药材料的启示者,以及,背后的往日教会和安缇纳姆。”
“的确如此。”琴多说,“不过,可笑的是,如果他们不使用星之尘、不成为启示者的话,那他们甚至没法对抗往日教会。”
这的确可笑、滑稽。西列斯想。并且……可悲。
之后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很快,入口处的光亮就出现在了他们的实现之中。他们加快脚步,不久后就离开了矿洞的范围。他们在附近找到了百无聊赖的玛丽。
玛丽立刻问:“怎么样?找到线索了吗?”
西列斯没有将星之尘的事情讲出来——琴多的过去当然是更加需要保密的东西——他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迷雾,说:“地下矿脉有一部分被迷雾覆盖了。工人们很有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
玛丽怔了怔,目光下意识望向了迷雾。
隔了片刻,她叹了一口气,较为平静地说:“原来是这样啊,也是一桩悲剧。”
她的平静给人一种“这也不算意外”的感觉。不过西列斯也没有感到惊奇。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玛丽想了想,又疑惑地说:“不过,为什么会在一年之后出事?”
西列斯说:“这或许需要更多的调查了……应该说,关于他们离开矿脉之后,这一年以内的经历。”
玛丽点了点头。
“起风了,天也阴下来了。或许一会儿会下雨。”琴多说,“我们该快点回去了。”
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三点。等他们回到黑尔斯之家,估计都要将近五点了。那是傍晚。
不过今天下午的收获也算不错了。西列斯想。
他摘下眼镜,闭目养神片刻,然后又戴上。他最后往迷雾那边看了一眼,发现那边的黑色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不由得微微皱眉。
他们去哪儿了?西列斯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而与此同时,他突然僵立在那儿,察觉到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
他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是在地球,他可能觉得自己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或者吃坏肚子了。但这是费希尔世界,西列斯不敢小瞧这种奇怪的感觉。
那是一种古怪的……无处不在又怎么都说不上来从何而来的……压迫感。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感到十分熟悉。是的,熟悉。
他仿佛在什么时候感受过类似的感觉,那是……
当他突然意识到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可能有问题的时候,他不敢抬头。当时的他感到脖子上仿佛压着千钧之力,那沉重的感觉让他根本无法抬头。
当他在深海梦境中鲁莽地直视星空,当他蛛网缠身、当他命悬一线,当他解决完那一次的旧神污染之后,当他再一次回到深海梦境的时候,他又一次不敢抬头。
因为他知道……
天上有问题!
西列斯的异样让另外两人察觉到了。他僵硬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目光逼视着他们两个,有一种难言的凛然与冷酷的意味。
琴多几乎下意识眯起眼睛,问:“怎么了?”
玛丽更是一无所察,只是问:“您想到什么线索了吗?”
……不……不……天上!西列斯想。难道你们没发现……阴影吗?!
在这一刻,西列斯才突然意识到,那庞大的阴影已经覆盖了他们的全身,以及他们所处的这片土地。他是怎么“意识”到的?
他自己都无法解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他想。是因为这个时轨、这个仪式,所以他能够“看”到,宏大的、可怕的阴影,正覆盖着他们。
……天上有什么?
天上有……
“天上有宫殿漂浮着。”这句话突然地闪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中。
那一直被他忽略的那个故事。
十年之前,学徒朱尔斯·汉斯在马尔茨火车站,遇到了一位来自堪萨斯的探险者。那名探险者说,“天上说不定会有漂亮的宫殿漂浮着”。
十年之前。堪萨斯。探险者。雕像。
……那为什么不可能是伊舍伍德那位幸存的同伴?
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压迫之下,西列斯的思绪如同机器一样快速运转着——快想想,快想想,西列斯!当时朱尔斯还说了什么?!当时那名探险者还说了什么?!
朱尔斯的声音倏忽浮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之中。
他说,“他就说,他在一个地方见过一堆雕像,也是这样抬头望着什么。”
……雕像。抬头望着。
不……抬头……雕像……他们在抬头的时候变成了雕像!
西列斯猛地闭了闭眼睛,然后用十分压抑、低沉的声音说:“不要抬头。”
“什么?”玛丽惊诧地说。
琴多的表情猛地变了。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西列斯,然后望向了那副眼镜架。
“……不要抬头。”西列斯再一次重复。
“我明白了。”琴多立刻说,“您别再说话了,这对您的负担太大了。”
西列斯喘了一口气,摘下眼镜,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站在那儿。他有些不太自然地垂下头。
玛丽诧异地左右望望,最后选择相信了西列斯。
琴多轻轻地走到了西列斯身边,搀住了他。在这一刻,他才发现西列斯的手掌心已经满是冷汗。他紧紧地握住了西列斯的手。
在一片黑暗之中,西列斯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宫殿……胡德多卡的贝兰神庙……胡德多卡的乐园……飘在天上……黑色人影……他们看见了他们三个所以……
……但是……星之尘开采都已经……结束了……为什么现在……为什么现在,他们要这么做?……为什么他们……在西列斯和琴多离开矿脉的时候,才决定杀死他们……
为什么放任他们进入矿脉,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才决定杀死他们?难道他们还好心到乐意让西列斯得知真相吗?
为什么……是这个顺序?他们在离开矿脉之后说了什么?变成雕像的工人……
……等等,顺序?
西列斯猛地睁开了眼睛。那种沉重的、如同天倾一般的压迫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只是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时间先后问题。
如果工人们已经失踪了,那么莉拉还会去找他们咨询工作的问题吗?究竟是工人造成莉拉的死亡,还是……
莉拉造成工人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