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曦浑浊,太阳隐在雾霾中,依旧晃眼。
明珠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去,光影斑驳的地铁口内,晦明之间,一丛白发闪烁。
白发下那张原本一直没有表情的脸,此时似乎竟冲着她露出诡异的笑容。尽管隔了好几米远,但明珠还是隐约能“听见”她在那独自“嘟囔”,让明珠惊讶的是,此刻这老婆婆竟满“口”秽语:
“****,这丫头片子还是个‘处’啊,真******活见鬼。”
明珠吓得再次掉头狂奔,不料却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正往地铁口走,被明珠猛地转身一撞,猝不及防,手里捧着的一摞书跌落一地。一本厚厚的硬壳书正巧绊在明珠的高跟鞋下,明珠一个趔趄,本能地伸手搂住对方,两人一起滚倒在地。
“你妈没长眼啊?”明珠一骨碌爬起来,抬脚就向地上的男子踢去。
那男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正坐在地上,一手支地,一手忙着将滑落到鼻尖的眼镜扶正,诧异地盯着正飞向自己的高跟鞋。原来,明珠刚才脚下一崴,鞋扣松了,匆忙间起身,抬脚就踢,结果脚未到鞋先飞了出去。
明珠狼狈地用一只脚跳着,就“听见”坐在地上的男子在心中“说”:“别又踢夫。”接着又“听见”他在心中想伸手来接住自己的脚。
明珠没听懂他心中的“话”,却被他的“心思”吓了一跳,连忙缩回脚。
此时已是初夏,爱美的女孩早早换上了夏装。明珠这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长袖薄衫,一根不显眼的红线从粉嫩的脖项飘荡至深V的领口,红线穿着的吊坠隐在胸衣里。薄衫在前腹挽了个花结,露出肚脐。下身是一条石磨蓝挂着补丁的牛仔超短裤,恰能裹住紧绷的臀部,露出臀沿,光着两条白嫩匀称的长腿。
那男子很年轻,看上去和明珠差不多大,面颊丰润,肌肤白嫩,一看就是个“惯宝宝”的模样。
此时正一手搂着飞过来的那只高跟鞋,一手扶着眼镜,冲着明珠兀自发愣,口中嘟囔道:“讲不讲理?是你撞我的好不好?”心里却在诧异:“好香啊?”接着就在心中幻想着自己爬过去,搂着明珠的大腿,替她穿上鞋。
明珠被他的心思激怒,光着一只脚,向前跳了一步,弯腰一把夺过鞋,翘起脚穿上,刚好挎包从左肩上滑落下来,明珠右手接过,顺势抡起,一下砸在那男子的脸上,左手攒着卷起的报纸也没头没脑地打过去,口里骂道:“你妈才讲理。给你妈穿鞋去吧。”
那大男孩伸手来挡,却被挎包砸个正着,刚扶正的眼镜又飞了出去。情急中,一边手忙脚乱地抵挡报纸的进攻,一边四下爬着去摸地上的眼镜。狼狈之下,忽然又被说破心思,一张帅气而稚嫩的脸顿时窘得通红。
明珠胡乱打了几下,见他并不还手,气便消了大半,将报纸往他脸上一扔,荡起挎包在半空中划了个弧线,搭在肩上,一扬下巴,得意地转身,迈步离开。
刚移步间,脚边正碰上刚才绊倒自己的那本硬壳书,明珠眼角一瞥,见封面上写着《吴清源对局集》,旁边还有一幅仙风道骨的老人照片,配着棋谱图案,心知竟是一本围棋书,不由暗生好感,便脚尖一点,勾起书来,踢向那男孩。口中说道:“还你书——你个书呆子。”
那大男孩此时刚找到眼镜,正手扶镜腿望着明珠的背影怔怔发呆,冷不防被书砸中额角,不由哎呀一声往后便倒,眼镜又飞出老远,引来旁观者一阵哄笑。
2、
地铁口外,沿着“大裤衩”的院墙,是一条人行便道。
因为刚才占了上风,明珠一时心情大好,于是这一转身、一迈步间,情不自禁就亮出了自己最得意的“步伐”来。
虽然家婆在世时曾一再郑重其事地嘱咐明珠,出门在外千万不可轻易这般走路,但女孩子天性爱美,更乐意享受男人痴迷的目光,所以自从15岁那年从那个秃头教导主任色迷迷的眼神中发现其中的特殊魅力之后,明珠一得意时,常常情不自禁就会秀一下这“步伐”。
此刻踩在人行便道狭窄的水泥地砖上,明珠的每一步都精确地踏在一块半砖的位置上,只见她不易觉察地变换着高跟鞋的角度,不断精巧地轻微调整身体的重心,娉娉婷婷,款款而行。这一路走去,细腰轻摆,好似嫩柳含情,柔臀微颤,恰如露珠承欢。光洁白嫩的长腿在晨曦中交替,划出两道优雅而活泼的弧线。
这姿态极富女人性感,却又毫不夸张造作,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和谐流畅,韵律天成,将女人的曼妙与柔情演绎到了极致,似乎这就是天赋女人的自然之美。
而让人不易觉察的是,这赏心悦目的优雅中,竟悄然又透出一种摄人魂魄的妖媚,令观者如痴如醉、恍若梦乡。
原本驻足围观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追随明珠而去。
轻浮一点的男子忍不住挪动脚步探头张望。有色心稍重的,为了多看几眼,便装作同行,蹑步跟上,盯着这曼妙的背影不忍转睛。
明珠心中享受着簇拥自己的目光,步伐更加轻快,心情也随之舒畅起来。
迎面的路边,一个卖烤红薯的小伙子正从铁皮桶中取出一只热气腾腾的红薯,在两手间交替倒着,一眼暼见走过来的明珠,目光立刻被拴住,不由住了手,脑袋随着明珠的经过转了一个半弧,心中想跟上去,脚下却不听使唤。
原本正在讨价还价的妇女见状,不悦地嚷道,还卖不卖了你?快点称啊。说着一抬眼,看见明珠的侧影,也不禁一愣,先是怔怔发呆,转眼满脸妒意。小伙子浑身一颤,这才感觉到红薯烫手,一下撇在地上,两只手不停在衣服上磨蹭,眼却不忍离开明珠。
路边的非机动车道不知何时拥堵了起来。
有骑车人无意间看见路边款款而行的明珠,先是放慢了车速,扭头注目,随即就停了下来,生怕错过。后面的人匆忙刹车避让,险些撞上。有的好奇,也随着这人的目光看过去,便再也抬不起脚来。
原本川流不息的车道顿时拥堵起来。一时之间,上班族的自行车、送快递的电瓶车、拉活的黑三轮、赶早市的老年代步车——全都止步不前,挤作一团。无论男女老少,看着明珠走过,每个人的心头都泛起一种奇妙而愉悦的感觉。
3、
明珠一口气走出五十来步,只觉浑身清爽,早上还隐隐发作的头痛已经烟消云散,一时神清气明,心中的“听觉”也越发灵敏。这一路走来,满脑子都是人们心中的“声音”,有人惊叹,有人困惑,有人赞美,有人猥琐。嘈嘈杂杂,不绝于“耳”。
非机动车道的外边是行车道,开车的人在等红灯时看见这一幕,有的摇下车窗,探出脑袋,有的按着喇叭,期盼引起明珠的注意。直到红灯变绿,才在后车的鸣笛催促下恋恋不舍地离去。
明珠不为所动,继续得意地踩着这“步伐”悠然前行。
忽然,一辆红色的小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冲进非机动车道,迎面在她身边一个急停,响起刺耳的刹车声。
明珠从没见过这样“丑八怪”的车,前长后短,又扁又小,几乎贴着地面,两头还微微上翘,车顶敞着,连“盖”都没有。
开车的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年轻男子,此时正摘下墨镜,扬起手,冲明珠打了个响指,正在心中酝酿着,想搭讪说,美女去哪儿啊,要不要送你?
明珠心中“听”得分明,虽然对这小车好奇,脚下却不停,没等他开口,便连连摆手,抢着回答:
“不劳您大驾,我有人接。”
那帅哥一愣,又想说,加个微信吧,美女。
明珠还是不等他开口,抢着说道:“可惜,我没——手——机”。
边说边半踮起脚来,身子回旋扭了个半弧,冲他摊开双手,调皮地摇头晃脑,拖长着语调。
那人接连两句话都被明珠堵在嗓子眼里,心中十分惊诧,一时喉结发硬,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只觉一口气憋在胸腹之间,说不出的难受,不由老羞成怒,在心里骂道:“破鞋,跩个**?还不是给钱就能上的货色。”
明珠此刻已然心情大好,一点也不计较他心中的粗口,本已走过去,此时回转身来,用手点着那人说:“你姐才是破鞋,就你这破车,盖都没有,还想泡妞?”
一边说着,一边将拇指搁在鼻翼上,张开四指不停煽动,同时皱起鼻头,吐着舌头,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那人再三被说中“心思”,顿时懵在那里,半张着嘴,哭笑不得,一时只觉口中干涩,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扭头瞪着明珠远去的背影呆呆发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似乎见了鬼似的,轰动油门,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4、
明珠第一次发觉,能“听见”别人的“心思”其实也是件挺有趣的事,一时便起了顽皮的念头,看见路边有个早点摊,刚好也有点饿,就恢复了平常行走的姿态,拐过去停下,想“听听”卖早点的小两口心里在想什么。
要了个煎饼果子,四块钱,一杯豆浆,一块钱。
男摊主五大三粗,光着大脑袋,手下倒是麻利,转眼就烙好一张饼,抹上辣酱,洒点葱花,又夹上一块薄脆,用手中的小铲子切了两下,卷起来递给身边的女人。
明珠取出钱包,发现没有零钱。一摸裤兜,摸到了原本准备买报纸的那一块钱硬币。这时忽然想起老婆婆还找了自己零钱,忙在挎包里翻,果然又找到四块硬币,一起递给那女摊主。
那女人三十出头的模样,臀肥腰圆,正忙着将冒着热气的煎饼果子用纸垫上,装进塑料袋中,又放进一杯塑封的豆浆,一支吸管,然后头也不抬地接过硬币,摊开一瞄,随手扔进装钱的纸盒里,另一只手将袋子递过来。
明珠刚伸手去接,那女人似乎觉察有哪里不对,又缩回手去,放下袋子,伸手在装钱的纸盒中扒拉几下,然后一枚一枚从中拣出四枚硬币来,摊在掌中,面露不悦,对明珠说:“妹子,这钱可不能用啊。”
明珠探头仔细一看,那四枚果然不是常用的硬币。虽然大小和一块钱的硬币差不多,但明显是游戏币之类的东西。明珠又往纸盒中看。女人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伸手在纸盒里一划拉,说,你看,刚开张,还没卖几个,就你刚给了硬币。
身旁那光头见状,便偏过脑袋,话里有话地冲明珠坏笑道:
“小姐——你看你,年纪轻轻、白白嫩嫩的,咋干这事呢?”
明珠听出他不怀好意地故意加重了“小姐”两个字的发音,心中不悦,又瞟了一眼纸盒,见里面确实只有零散的几张纸币,心知原因定是出在地铁口那个卖报纸的白发老婆婆身上。就想这老婆婆可真奇怪,不让她找钱偏要找,找了干嘛又要找假币呢。但转念又想,也许是哪个缺德鬼欺负她年老眼花,故意用游戏币买报纸,而她只是无意中又找给了我吧?
再一想,还是不对,就算是无心之错,也不会刚好是这四枚啊,看来老婆婆还是故意的。算了,这四块钱本来就打算给她的,她假装自尊,我却真心向善,真钱假钱,又有什么区别呢?
明珠天性善良,此时想通了其间关节,心情便又回复舒畅,伸手从女人掌中取过那四枚硬币,随手扔进挎包,又从钱包中拿出一张一百元递过去,故作亲热地说:“搞错了,搞错了,对不起啊,麻烦您找一下——桂花姐。”
心中恼那光头说话轻薄,便又扭头对他说:“大哥,你可千万别再花心啊,你看,桂花姐这么精明,人又漂亮,配你还不绰绰有余?”
原来,刚才这光头一边麻利地摊着煎饼果子,一边偷眼打量明珠,心里却不停地拿明珠和一个叫桂花的女人作着比较,厌恶桂花皮肤太糙,屁股太大,****太小。明珠心中“听”得分明,只道这女摊主叫桂花,就想和他俩开个玩笑,张口就叫“桂花姐”,顺便敲打一下男人。
那女人正要接过钱,听见明珠叫她“桂花姐”,不禁一愣,随后又听见明珠对那男人说的话,立马拉下脸来,胸口起伏,喘着粗气,怔了片刻,突然一把抓起那装着煎饼果子的袋子,暴跳而起,劈头盖脸对准光头砸去。
豆浆杯瞬间在光头上崩裂,满脸淋漓。
“你娘的还在和那****勾搭?啊?”女人一张焦黄的脸扭曲得变了形。
光头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豆浆顺着脑袋流了一身。只见他一边弯下腰手忙脚乱地抹着满头满脸的豆浆,一边眯缝着双眼,抬起一只手来凭空挥舞,准备抵挡女人接下来的进攻,嘴里还心虚地嘟囔着:
“你听她乱嚼?——俺们、俺们早就掰了——”
那女人忽地转向明珠,眼珠****,眼神像是要扑过来咬她,伸手点着明珠的鼻子,嘴角溅出白沫,恶声吼道:“你、你又是从哪蹦出来的?啊?你跟那****合伙来气我是不是?”
明珠冰雪聪颖,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敢情那“桂花”并非这女摊主,而是她光头男人的老相好——完了,自己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明珠心中歉疚,冲女人伸了伸舌头,顽皮地一笑,揣上钱,拔腿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