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前是一片开阔地。
运河静静地躺在身边，雨无声无息，河面升起一层薄雾。
开阔地的边上，伫立着一座古塔。明珠知道，这是京华著名的燃灯古塔。
古塔边，一道长廊蜿蜒伸向运河。
长廊中，那个卖盗版光盘的小伙子正和白发老婆婆面对面站着。
长廊的后面是茂密的丛林，明珠不敢打伞，远远就收了，拿在手中，猫着腰悄悄绕到近前，伏在灌木丛中。
雨无声无息地淋湿了全身，她不停地抹着粘在额角的头发，心里恨恨地说：“你们倒会找地儿，让我在这淋雨。”
这时，就见那小伙子正背对明珠，扬起右掌不停地在老婆婆眼前晃动，高而瘦削的身体在松垮的西服下颤动不已。对面的老婆婆两眼瞪着他的手掌，呆若木鸡，一丛白发如被狂风吹过，满头乱颤，但脸上却依然毫无表情。
小伙子摇晃了片刻，见老人已毫无抵抗，便收回右掌，突然一声大喝——
“杨天风——还不现形？”
这一声突如其来，吓了明珠一跳，不由自主地矮下身子，悄悄拨开杂草偷眼观看，却见那老婆婆似乎也吃惊不小，浑身一颤，随即缓缓抬起双手伸到脑后，摸索一阵之后，整个脸突然变形，五官挤作一团，说不出的丑陋恐怖。
只见她双手用力，一头白发蓬松而起，转眼之间连带面皮一起脱落。
明珠差点惊叫出声，双手捂住张开的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呈现在她面前的竟是一个面色红润的男人。
只见他瞬间挺直了佝偻着的身子，却是中等身材，看上去只有五十出头的模样，头发微稀，却一丝不苟，从前额整齐地向后梳理，露出宽阔的额头。鼻梁挺直，下巴方正，虽已鬓角染霜，却看不出一丝老态。尽管浓眉下的一双大眼暗淡无光，整个人却依然气度不凡。
这人年青时倒是个帅哥呢。明珠心中暗想。杨天风？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呢？在哪儿听过？
这时，那杨天风便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乖巧地将那副“面皮”递给小伙子。小伙子接过来拿在手中仔细翻看，口中喃喃自语，想不到如今的“人皮面具”做得这么好，简直可以以假乱真啊，花了你不少银子吧？
“报告领导——花的不是银子，是五十万元人民币。”没想到杨天风竟一本正经地回答。
小伙子一听乐了，随口说道：“这点银子对你还算钱么？”
“报告领导——花的不是银子，是人民币。”杨天风依然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好，好。你啥时候变得这么乖了？不要再‘报告’了，好不好？”
“报告领导——我一直很乖。是，我不再报告了。”
老人说话的语气毕恭毕敬，却又中气十足，让人感觉不卑不亢，极有涵养。
“说——你离开宛陵来京华几年啦？”小伙子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不免有点洋洋得意地问道。
宛陵？这老人竟然来自自己的家乡宛陵？明珠又大吃一惊。
她猛然间就想起——第一次在地铁站口相遇时，就曾“听见”“她”在心中说，“奇怪，这丫头片子还是个‘处’啊，真是活见鬼了。”——普通话只会说“丫头”——“丫头片子”，不正是皖南方言吗？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意识到呢？而且那“声音”分不清男女，其实正是因为，“她”虽然带着面具，但心中所“说”，却依然用的是真实的“声音”
明珠一边在心中责备自己的粗心，一边竖起耳朵，生怕漏过一个字。
不料杨天风这时却闭了嘴，一双空洞迷离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半空中的雨丝。
“咦？你倒是一根筋啊，让你不要说‘报告’，又不是让你不说话。”
“报告领导——不报告，就是不说话。”
小伙子忍不住扑哧一声，一边笑道，算你狠，一边又伸出右掌，将那物件在杨天风眼前晃动，嘴里念念有词。
杨天风的眼睛立刻被吸引，脸上露出惊恐之色——此时他已脱去面具，这是明珠第一次看见他真实的表情。
明珠探头想看看那小伙子手中握的是何种宝贝，竟有如此魔力，但他背对着自己，只能看见那东西和手掌差不多大小，却看不见具体的样子。
此时小伙子止住手掌，却换了一种口吻，柔声发问，那声音轻柔娇媚，竟似女人一般，透着一种难以言状的诡异，直钻进人的心底。
“杨天风——说——你躲到京华几年啦——”
“报告领导——10年零6天。”杨天风这回老老实实地回答，却仍改不了“报告领导”的口头禅。小伙子也不再和他纠缠，继续用那诡异的声音发问。
“你那些银子都藏哪儿啦？”
“报告领导——我没有银子。”
“我说的是你贪污的那些钱——”小伙子终于不耐烦了，加重了语气。
但杨天风却不为所动，依然一本正经地回答：“报告领导——我从没贪污国家一分钱。”
小伙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若有所悟，凝神静默，似乎在用心“倾听”，停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幽幽说道：“你的‘昧心术’练得不错啊，连我都穿不透。说——你的窥心术都练到第几层啦？”
“报告领导——我二十年前就已脱离风月门，心术早已和我无关。”
“风月门是你想退就能退的吗？”小伙子诡异的“女声”中透出一份恶毒。
“门规第一条是什么？还记得吗？”小伙子的“女声”阴森森穿透雨幕，传到明珠的耳膜中，让她禁不住浑身一颤，从心底打起一个冷颤。
“报告领导——记得，是‘风月无边，生往死还。’”
“如若背叛，又当如何？”
“弃心出门，失心无悔。”
“好，那就休怪我以下犯上——今天我可就要替风月门清理门户了。”
“风月门中，无上无下。欺师灭祖，亦不为过。”
“说的好——亏你还记得本门规矩——”
那小伙子忽然恢复了本来的声音，厉声喝道。一面将那手中之物揣进西服口袋中，随即双手交错，隔空虚握，如抱太极，脚下飕然一动，便绕着杨天风转了起来。
明珠听见二人对话，此时又见那小伙子不停晃动身形，脚下竟踩着八卦方位，双手如封似闭，滴溜溜围着杨天风越转越快，虽不知道何谓“弃心出门，失心无悔”，但心知那必定对杨天风是大大的不利。
这一个多月来，在那地铁口与老人每天相对而立，虽未曾有过一句交谈，但心中却早已倍感亲切，只如多年老友一般。况且心中尚有不少疑问都落在这老人身上，未曾解开，这时见他身处险境，不由心中焦急，却又忌惮小伙子的“邪门妖术”，不敢轻举妄动，便轻轻握着雨伞中部，将伞尖朝前，打算万不得已就当做标枪掷出去。她看了一眼不远的运河，心中盘算，哪怕干扰他一下也好，大不了跳河，到水里就不怕他了。明珠在明漪湖畔长大，对自己的水性还是极有自信。
便在这时，忽然风雨大作，隐隐一阵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
明珠抬头望去，见此时已看不清那小伙子的步伐，只一团灰色的身影围绕着老人不停旋转。俄而，那团灰影之中骤然窜起一个身形，但见那小伙子拔地而起，一身松垮垮的旧西服此时迎风鼓荡，双手舞动，翩若大鹏，旋即左掌探出，便向老人的头顶按下。
明珠情知不妙，紧握雨伞，刚要探身投出，忽见那身影在半空之中猛地一个鹞子翻身，左掌几乎就要贴着老人的头皮，千钧一发之际，却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那小伙子翻身落地，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只见他弯着腰，左手扶膝，右手迅速伸进西服口袋，低垂着头大口喘着粗气。
大雨如注，天空骤暗。
小伙子调息片刻，忽然探身拉过杨天风，掩在身后，面朝森林傲然伫立。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