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出阁了,嫁的是镇国大将军周显恩。
她站在谢府堂前,大红嫁衣逶迤拖地,像一朵打褶的牡丹花。凤冠上垂落的缨穗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只见得她瘦削的下巴。
院里的松树被雪压满了枝头,寒风吹得她袖袍鼓起。她低顺着眉眼,仿佛今日出阁的只是旁人。
谢家人在一旁为她送行,父亲谢浦成面无表情,只是眼中隐隐带了些愧疚。旁边的继母郭氏倒是笑得如沐春风,还特意起了个大早画了细致的妆面。
“宁儿,你嫁与周大将军,算你天大的福分了。虽说周大将军这人是有些缺陷,可名头是响当当的啊。这是多少世家贵女都求不来的好姻缘,如今倒是平白让你捡了这么个大便宜。”说话间,她细长的媚眼眯成了一条缝,涂着丹蔻的长指甲搭在谢宁的手上。
郭氏此番话落在谁耳朵里都能听出不对味,左右谢宁就要跟谢府脱了干系,她自然逮准时机多挖苦几句。
谢宁不着痕迹地挣脱郭氏的手,她已不想再去理会这些冷嘲热讽了,只是轻声道:“自然是劳烦母亲费心了。”
郭氏面上不显,心底却是得意。她瞧着周家迎亲的正主都没来,暗自窃喜的同时,也怜悯地看着谢宁。原配嫡女又如何?还不是落得这样的下场。而那个周显恩更是可笑,一个断了腿的残废,徒有虚名罢了。
旁边的喜婆已经在催了,谢宁看了看日头,快近黄昏了。她将目光望向了一直抿唇不语的谢浦成,往日里她眼中还有期盼,如今只剩下空洞的失望。
屋檐上掉落些许白雪,栽在地上散沙一般。
谢宁微阖了眼,双手举过头顶,跪在地上向谢浦成行了个大礼:“女儿今日出阁,拜谢父亲十七年生养之恩,教诲之义。”她的身子伏在地上,面上无悲无喜,“则愿父亲往后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踩着她的一生,走向荣华富贵。
谢宁的话音刚落,谢浦成便身子一僵,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呼啸的寒风刮在他脸上,有些刺骨。
谢宁又拜了拜,才由着一旁的丫鬟将她扶了起来。目光触及到一旁的郭氏时,她也只是不冷不淡地颔首致意。谢宁正要上花轿,就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姐姐。”娇柔的女声传来,像是冬日里那一捧霜雪,一碰就要融化。
谢宁偏过头,就见得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谢楚被一众丫鬟簇拥着出来,此刻正一脸愧疚地望着她。谢楚面相生得美,雪团一样的小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水盈盈的杏眼瞧着就让人怜惜。
可在谢宁眼里,却是掀不起丝毫波澜。
“姐姐,是楚儿对不起你,楚儿……”她话还没有说完就用帕子掩嘴咳了起来,旁边的谢浦成和郭氏急忙关切地迎了过去。
“楚儿啊,外面风大,别着凉了。”郭氏一脸关切地给她拍背顺气,谢浦成接过婆子手中的狐裘大氅为她披上。几个丫鬟急忙倒回去为她端热茶。
谢楚靠在郭氏怀里轻轻摇了摇头:“阿娘,楚儿没事,只是放心不下姐姐。”
“傻丫头,宁儿又不是不能回来了。你日后也可以去周府探望她的。”谢浦成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也带了几分怜惜。
望着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谢宁低垂了眼眸,嘴角泛起一丝自嘲。原以为自己已经毫不在意了,没想到,还是会觉得刺痛。
“娘子,吉时快到了。”喜婆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地催促着。
谢宁收回了目光,不再有一丝留念,任由丫鬟扶着她上了花轿。轿帘放下时,谢浦成像是才想起她。可他转过身时,花轿已经抬走了。
而伏在郭氏怀里的谢楚红唇勾起,捏了捏怀中的一块玉佩。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娇弱,只有难以抑制地得意和嘲讽。
谢府门口两座张着巨口的石狮子不怒自威,只是脖子上系了红绸,显得有几分滑稽。
花轿走得平稳,谢宁阖着眼,纤细浓密的睫毛微颤,不去理会外面嘈杂的议论声。
长安街上路过的百姓都在一旁瞧热闹,但凡有人成亲自然是大喜事,沾沾喜气也是好的。可今日谢家送亲,围观的人也只是带着嘲讽和怜悯地望着花轿。
谁人不知,谢氏女嫁的是周家二爷,周显恩。
周显恩原也是个惊世绝伦的大人物,威远侯嫡子,少时聪慧,可他没有入翰林院,也没有坐等袭爵。而是提枪去了疆场,不过几年便军功赫赫,威名远扬。十七岁拜为镇国大将军,这是何等殊荣?
人人都羡慕周家出了这么一个天纵英才,那些世家贵女更是削尖了脑袋想嫁给他。可惜两年前边疆一战,他身负重伤。人是救回来了,却废了双腿,本要承袭的爵位也被按了下来,如今只剩下个名头响亮罢了。
树倒猢狲散,以前的周显恩是人人见了都不敢直视的人物。这么个天之骄子一朝失势,跟他有仇的没仇的都是乐得踩上一脚,仿佛这样自己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谢宁端坐在花轿内,她垂放在大红衣摆上的手攥紧着,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她要嫁的夫君是不良于行之人。思及此,她自嘲地笑了笑。
她是替谢楚出嫁的。
周显恩还是那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时,她的继母郭氏也对他十分满意。正巧郭氏的母亲和周家老太太是远房表亲,也便为谢楚和周显恩做了媒。只是当时周显恩还在疆场,两家人只过了礼,还没来得及交换庚帖。
谁承想,周显恩就在那一战中受了重伤,本以为这场婚事就此作废。周家老太太却在前些日子亲临了谢府,说是要商议两家的婚事。周家的意图不言而喻,周显恩现在的身体,哪能有正经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了和谢家的婚事。
两家已经过了礼,若是悔婚,就是打了周谢两家的脸,保不齐还会有人在背后戳他们脊梁骨,骂谢家背信弃义。谢浦成极好面子,这种丢脸的事他做不出来。
郭氏本来想退婚了,只是没想到周家人不肯放手。她便自作主张将谢宁的庚帖递了过去。横竖谢宁才是正正经经的原配嫡女,论身份还压谢楚一筹。周家人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谢浦成虽然和原配妻子生前多有龃龉,连带着这么多年对谢宁也没什么好脸色,但他也不会任由郭氏这样欺负她。一开始他还震怒了,可不知怎的,态度就急急转弯,默认了这件事。
初时大家都瞒着,所以谢宁这个新娘子还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婚事的。
兆京谁人不知周显恩双腿尽废,失了权势。听说他伤重在床后,脾性也越发古怪阴鸷,喜好折磨人。谢宁这样的深闺弱女子,怕是嫁过去了连当夜都熬不过。
她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整个人天旋地转,饶是现在都记得当时的心灰意冷。
她父亲含糊其辞,推说是谢楚身子一向不好,听说要嫁给周显恩还呕血了。她娇弱,吃不了周家的苦。谢宁一直笑着,心头却在滴血。
谢楚吃不了周家的苦,所以这一切就要她来承担么?谢楚是他的女儿,那她呢,她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