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阁,陛下一手扶着围栏,因为之前的失态而散乱了鬓发,嘴里还含着几缕灰白的发丝,眼神阴翳地盯着身边的所有人,如同老牛一般,重重地喘着粗气。
随行的宫人们皆跪伏在地上,额头的冷汗都顺着鼻尖滴在了地上,却不敢动一下身子。生怕触怒了有些半疯癫状态的陛下。
不多时,就听得之前跑出去的小太监回来了,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道:“启禀陛下,周大将军到了。”
陛下眼神一动,抬头望去,就见得拐角处慢慢显出一片如同浓墨的衣角,轮椅上的周显恩斜靠着,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陛下似乎有些激动,步履蹒跚地向他走去,最后却因为惊吓过度,身子还软着,直接摔在了地上,一左一右的宫人急忙要去扶他,可他瞧着那些围过来的宫人像是看到了什么鬼怪一般,当即就瞪大了眼,抱着头大叫起来。
“滚开,你们都给朕滚开!”他一面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臂,一面在地上往前爬,一直爬到周显示恩的脚边。他抬起头,整个人像是疯了一般,双眼失了焦距。
如同枯枝一般的手紧紧握住周显恩的袖子,颤抖着喊道:“显恩,你来的正好,这儿有邪祟,有人要害朕……快,你快把他们都杀了。”
他不管不顾地大喊着,指着身边那些宫人。唾沫星子溅到灰白的须发上,双目通红,陷入了魔怔。
而那些被他指着的宫人一听到他的话,立马吓得脸色发白,当即就齐刷刷跪了一地。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这是被魇住了,往日里他睡觉都要抱着剑,每每于梦中惊醒,就神志不清地喊着有人要害他。更是因为做噩梦,而斩杀了不少随侍的太监。他们此刻都不敢动,只盼着周显恩能将陛下给劝住。
可陛下还是在疯魔一般大喊着:“他们要来找朕报仇了,他们要来弑君,这些乱臣贼子,快杀了他们!”
周显恩垂下古井无波的眉眼,目光落在缩在他脚边瑟瑟发抖的陛下身上,随即抬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
“您是陛下,怎可如此失态。”周显的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可眼里却是冰冷一片,他伸出手理了理陛下的衣襟,闷笑了几声。
而陛下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哪怕是听到周显恩的话,还是没有回过神来。却只是如同木偶一般盯着周显恩看。看着看着,眼中露出几分惊恐,周显恩脸上的笑在他看来仿佛是什么厉鬼一般,随即他死死地瞪大了眼,踉跄着往前,抬起手,手上的褶皱像剥落了的老樟树一般。
他整个人都颤抖着,像是喘不过气来一般,呼吸急促。重重地咽了咽口水后,他的脸狰狞着,随即指着周显恩大喊:“是你,原来是你……你也要害着朕,你也要找朕报仇,你和那个妖孽一起,都在想着怎么谋害朕……朕是天子,朕没错,是你们该死,你给朕去死吧!”
他说着就狠狠往前一扑,双手掐上了周显恩的脖子,手背上青筋爆鼓,似要将周显恩掐死一般。嘴里还不停地念着:“都给朕去死。”
可他现在处于惊吓之中,加之本就老态龙钟,手下根本没有几分力气。自己还没使劲儿呢,就开始重重地喘起气来,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周显的也没动,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任由他掐着自己,甚至还有闲情跟他说话:“陛下,您不是在修仙么。您看您,怎么现在连掐死臣都做不到。”
陛下勃然大怒,手上加重了力道。可目光触及他嘴角的冷冷的笑意时,就像是被他吓到了一般,身子一僵。
他颤抖地松开手,勉强稳住身形,随即大吼:“来人,杀了他,给朕杀了他!”
跪在地上的宫人们吓得身子一抖,这种情况下也不知道该听谁的,陛下似乎是疯了,可是圣意难违,只好退出去找侍卫。
周显恩笑了笑,伸出食指挡在唇边,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薄唇轻启,尾音带了几分笑:“陛下,冷静。”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一手握着陛下的手,眉眼弯出一个冷冷的弧度,声音却是温和的:“陛下,真的要杀了臣么?可杀了臣,您还有谁可用?臣这把刀,不是您最大的利器么?”
他低着头,闷笑了几声,额前的碎发跟着晃动,宽大的袖袍垂在陛下的手臂上,那笑声却让人不寒而栗。
陛下梗着脖子,似乎还有些疯癫,仍旧瞪着周显恩,却因为他的话而清醒了几分。他眯了眯眼,声音因为一直在吼叫而变得嘶哑难听:“朕要谁死,谁就得死,你这乱臣贼子竟敢谋害了曹国师,还意图弑君,朕要将你千刀万剐。”
周显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即将手收回去,搭在膝盖上,身子往前倾,目光灼灼的盯着陛下:“陛下真是被吓坏了,怎么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曹国师明明是羽化登仙了,又怎能说是臣谋害了他,没有证据,陛下可不能冤枉臣。听说您受惊了,臣可是特意赶来护驾的,您这番言语,可着实让臣伤心。”
陛下本来还想跟他说些什么,似乎要下令让人将他拖出去,可下一秒他就惊恐的睁大了眼,似乎难以置信他眼前所看到的。莫说是他了,就连一旁随侍的那些宫人们都吓得身子一抖,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却只见轮椅上空荡荡的,唯有站在他面前的周显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人。身形欣长,披散在身侧的墨发掩映着细碎的眸光,只隐隐看得到几分侵略的光芒。
“你……你不是双腿尽废了么?”陛下颤抖着唇瓣,连要让人杀了他这件事都忘了,只是像被所见所闻给惊吓到了。
周显恩俯下身子,半跪在他面前,眉眼挑着笑:“陛下可以放心了,臣的腿已经好了。”他眯了眯眼,笑道,“陛下,是不是很高兴?臣又可以为您建功立业了。”
陛下像是陷入了极大的惊恐之下,像是一直被圈养在笼子里,供他赏玩的猛虎忽地有一日冲破了牢笼,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
“不可能的……这绝不可能。”陛下似乎不相信他的腿会好,瞪大了眼看着他。当年,是他暗中示意让曹无衣设计毁了周显恩的解药,他才彻底放心了下来。
他见不得周家军的威名远扬,见不得百姓齐呼周家军的名头。就天下姓顾,怎么能够有周家军的存在?他杀绝了周家人,唯独留下了周显恩。将他变成一个残废,对他施以恩惠,仿佛这样,就可以彰显自己高尚的仁德。
让周显恩活着,就像是在说,看,他还是仁慈的君主,他不是昏君。可现在周显恩竟然站起来了,他绝不相信!
周显恩似乎没有管他相不相信,只是低下头继续道:“陛下今日应该收到前线的密报了吧,北戎和离国结盟了。那么现在,陛下该怎么办呢?”他抬起头,看似无辜地笑了笑,“陛下,还有谁可用呢?”
陛下像是被他的话气到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随即颤抖地伸出手指着他:“你以为,朕就只能靠你么!”
周显恩不置可否,只是搭在膝盖上的手轻点着,但笑不语。
陛下正要动怒,就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人敲门通报:“陛下,右相、尚书令、柳御史、威武将军,还有几位尚书都在门外候着,似乎有要事禀报。”
陛下沉了沉眉,似乎有些不悦,可这么多大臣来上奏,必有要事,他只得冷声道:“让他们进来。”
那太监随后去传令,大臣们鱼贯而入,行礼问安:“臣等参见陛下。”
他们都目不斜视,似乎没有看到一旁的周显恩。
陛下还阴沉着脸,冷冷地道:“诸位有何事?”
右相常思路率先跪在地上,手捧奏折,恭敬地道:“臣有事启奏,曹无衣买卖官位,贪污受贿,私占良田,家中私产不计其数。臣手中便是从他家搜出来的账目,人证物证齐全,请陛下定夺。”
陛下微睁了眼,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可紧接着吏部尚书也跪在了地上:“臣也有本奏,奏曹无衣谋杀之罪。从昨日接到诉状,京郊有一罗氏女,被曹无衣家中侍卫强抢入府,随即抛尸野外。”
户部尚书又道:“臣这些时日一直在追查民间倒卖盐引一案,发现幕后主使正是曹无衣,一张盐引,他不经官府之手,翻了数倍卖出。”
陛下脸色一白,差点连身形都站不稳了。可威武将军也双手抱拳,粗着大嗓门道:“陛下,您让臣追查的岭南山匪一案,也有眉目了。是曹无衣暗中勾结了山匪,给他们多次行方便,这才导致岭南匪患不断。”
几位大臣齐齐跪在地上,手捧奏折,朗声道:“曹无衣罪无可恕,按律当诛,请陛下惩治此等奸佞小人,以正朝纲!”
陛下一张脸惨白着,愣愣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位大臣,他们口中的呼声不断地钻进他的耳朵里。整个人像是还没有缓过劲来,双手撑在一旁的扶手上,才勉强稳住了身形,曹无衣竟然背着他做了这么多事。
该死!
随即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缓缓转过头,看着阴影处的周显恩。触及他脸上的笑意,微睁了眼,呼吸也加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