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魜偶蛇(1 / 2)

 曲陵南一声“蠢货”话音刚落,纵身一跃,右腿踏上水边凸起石笋,借力打力,跳了开去。与此同时,水潭深处卷起漩涡,水声大作,漩涡越卷越快,一个女子的头颅自地上显出。她面容娇媚,艳丽异常,长长的乌发直垂而下,笼着一张小脸精细又楚楚动人。那女子眼睛流光溢彩,仔细瞧去,竟不是黑色或褐色瞳仁,而是宛若日光下闪烁的两粒宝石,随着转动角度不同,折射出摄魂夺魄的神采。

小姑娘一与之对视,登时身形一晃,宛若有尖刺狠狠刺入脑仁一般疼痛,险些站不住。就在此时,她耳朵里听见那女子的声音,同样宛若尖刺,锲而不舍地钻进她的耳膜中去,“小妹妹,姐姐适才好意想帮你,你怎地反倒出口伤人?”

这声音柔媚婉转,有说不出的撩人心肝,若一般修士听见,怕不得要情不自禁地心生怜爱,便是女修士得听,也会倍感愧疚,似自己真个不分好歹,做了冤枉人的坏事一般。

这声音的主人靠这把勾魂夺魄的声音,不知已迷惑多少意志薄弱之人。眼见曲陵南脸色发白,似乎支撑不住,这声音更加哀婉动人:“小妹妹,你如此误解姐姐的一番好意,可让人伤心,罢了,你年纪尚幼,我不怪你便是,过来,让姐姐瞧瞧,这两年可长高了不曾。”

她如此说话,倒似与曲陵南相识许久一般,曲陵南目光有些迷茫,心里模模糊糊地,也觉着眼前这个女子应该是打小便认识的熟人。她慢慢抬起脚,木呆呆地往前迈进,走到距那漩涡一丈之地便停下,直直盯着那漩涡中的女子,一言不发。

女子笑得越发柔美,轻声道:“过来啊,莫怕,到姐姐这来。”

曲陵南一动不动。

“你怎的不过来?傻孩子,姐姐这给你留了好东西呢,你来瞧啊。”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盈盈,朱唇轻启,柔声道,“来啊。”

曲陵南偏了偏脑袋,问:“我适才说你的话,你没听清么?”

女子一愣:“什么?”

曲陵南耐心地对她解说道:“我说你是蠢货,意思就是你已经被我看穿了,可为什么同样的伎俩你要用俩次?看来,你比我想的还蠢。”

女子脸色一变,骤然间长大嘴,一条长长的血红色舌头瞬间卷了过来。曲陵南就地一滚,反手抽出系在要后的匕首,猛地一挥,那舌头灵活地自半空翻转,反身啪啪数下又缠了上来,瞬间缠上曲陵南的腰肢,就如青蛙觅食一般,将曲陵南整个卷了起来,瞬间回缩,就要将她当成点心吞进肚子里。

曲陵南一把揪住那缠着自己的舌头,触手粘滑得不易甩开。她冷哼一声,催动丹田处那一小团暖阳迅速燃起,瞬间冲往手掌的经脉处,将手自黏液中挣脱开,另一只手挥起匕首翻下便狠狠扎了进去。女妖疼得凄厉地惨叫一声,叫声震天,顷刻间将岩洞都震裂了几下。曲陵南被这等叫声震得心神一荡,喉咙口涌上一阵甜腥。她深吸一口气,将这阵甜腥气强行咽下,目光一沉,握匕首的手掌凝起“青玄心法”所聚全部灵力,再次用力扎入那女妖舌部。

女妖疼痛异常,舌头左甩右甩,试图将曲陵南拍死或撞死在岩洞石壁上。小姑娘被拖着撞了好几处,肩骨、肋骨,均传来不同程度的痛感,尤其是肩骨处疼痛剧烈,想来那处骨头应是受损。

但曲陵南打小自己琢磨出一个道理,那就是越到紧要关头,便越是不能松懈。她连喊痛都懒得,面无表情地再度举起匕首,大叫一声用力挥下,这一下力道似乎连着丹田处的暖阳,登时整个右臂几乎都燃起一层淡淡的蓝光。嚓的一声过后,女妖舌头断成两截,一股腥臭温热的血液喷了她满脸,剩余的半截舌头迅速被缩了回去。

曲陵南单膝着地,匕首朝下支撑着身子微微发抖。她肩膀的疼处已转为麻,并伴着火辣辣的痛感,曲陵南心下暗道糟糕,这怕真是骨头受损。这洞里要啥没啥,师傅又体弱多病,自顾不暇,她要受重伤可不划算。

小姑娘这里还没想完,那边只听见惊天动地的吼声,她抬头一看,只见深潭水骤然涨高,一个人面蛇身的怪物长着血盆大口冲她扑来。那怪物蛇身足足有十七八丈长,腰身有浴桶般粗,破水而出,力道当真势不可挡。

曲陵南瞳孔微缩,抄起匕首就要扑上去迎战,可就在此时,却见潭边四下突然银光闪烁不定,每一处发光的石头都剧烈抖动起来,怪物颇有忌惮,翻身欲逃,可此时银光已闪成一片,一张银色巨网从天而降,将那怪物牢牢罩住。那怪物见势不好,嘶吼着在网中拼命挣扎,然而那巨网却越捆越紧,紧到怪物蛇身于网眼中节节凸出,巨蛇挣脱不出,随即飞起乱撞,一时间洞内碎石乱飞,轰隆不绝。

“还不去宰了这玩意?”自家师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曲陵南顿时笑了,一颗心稳稳地从嗓子眼落到肚子里,她干脆地应了一声,把匕首往裤子上擦了擦,抄起家伙就要冲上去。

“等等,”孚琛轻咳两声,问,“急什么?你知道往哪下刀子吗?”

“不晓得。”小姑娘摇头。

“不懂不会问啊?”孚琛恨铁不成钢地道,“快问快问。”

“是。”曲陵南转身,用昔日哄她娘亲高兴的法子,顺着她师傅的意思往下问:“师傅,这是什么妖怪啊?”

“魜偶蛇,水系凶兽,人面蛇身,生性狡诈,擅长以音魅人,这条魜偶蛇已至完型期,至少有数百年修为,大概等于人间修士金丹前期修为。”孚琛叹了口气道,“幸亏为师未雨绸缪,于此处早早布下法阵,不然今日可没那么便宜就过去。奇怪,我在此修炼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完型魜偶蛇,怎么今日就被你撞见了?”

曲陵南道:“我只是来宰虫子,水里扑出来是虫子是蛇可管不着。”

孚琛转头看她:“你来宰虫子?”

“嗯。”

“宰来孝敬为师?”

“嗯,”曲陵南吸了吸鼻子,不以为意地道,“可不是全给你,我琢磨着脑子给你留着,身上的肉试试能不能烧了吃。”

孚琛目光有些深邃,他知晓这个二愣子徒弟别的优点没有,惟一是不撒谎。她说来宰虫子,便是真的来此守株待兔地想宰伛偻虫。

可这个傻徒弟却不知道,这碧潭下的伛偻虫这么些年早让他宰得七七八八,便是上次的两头,也是孚琛等了许久方等到的猎物。

而这深潭彻骨寒冷,深不见底,水下凶兽不知凡几,他以神识扫过,却竟然扫不动那潜伏水底的高阶凶兽品级如何。这地方危机四伏,以他金丹后期修为,虽说不惧,却不得不防。

然这什么也不清楚的小丫头,却因一无所知而一往无前。

他这几日在小丫头跟前示弱,原是想做一番试探。琼华派挑选门人,除天赋能耐外,还挑品行,且进门后规矩繁多,门规森严,赏罚有度,又有元婴老祖亲自开坛授课,讲究修德修道,故琼华派门风严谨正派,非一般见利忘义,品性鄙陋的修士可比。

即便如此,门派弟子每次历练,也总有利欲熏心,自相残杀的事端发生。盖人性本恶,修士问鼎的大道遥不可及,然每个人却无时无刻不处在想将诸种天地宝材,灵石灵药据为己有的私欲当中。故虽每个修士都知道恶念越滋生一道,金丹期后进阶的心魔便越重一分,却仍抵不住种种诱惑,做出种种事。皆因大道太远,当下却真,贪嗔痴一上来,便顾不得那许多了。

孚琛收曲陵南为徒不过机缘巧合,却并见得真心,他由己推人,便认定曲陵南拜师约莫也是权宜之计。他故意示弱,又佯装不经意,让曲陵南见着自己腰间别的储物袋。金丹后期修士的私藏,放眼整个玄武大陆,若不眼红的人恐怕不多。孚琛以利诱之,又与她创造了点地利人和,心底是做了这丫头弑师夺宝的准备。

他与曲陵南虽有师徒之名,却没师徒情分,而曲陵南出身山野不知深浅,若真见宝起意,没准真敢不自量力地动手。

若果真如此,这徒弟便是再有用,不听话也得除去。

可他没想到,小丫头根本不认得那个东西叫储物袋,便是认得,对她而言,那也是旁人的东西,与她何干。

而小姑娘晓得他旧疾发作,第一个反应却不是假惺惺嘘寒问暖,而是若无其事转身,隔天却来这蹲守想帮他取伛偻虫丹疗伤。

她是真想师傅身子骨好转。

孚琛忽而觉着,这徒弟也不是那么没用。

就是太不修边幅,没点女修该有的矜持娇羞,打个架也能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幸而此处没琼华派其他门人,不然传出去,真是丢他文始真人的脸。

孚琛生性好洁,嫌恶地瞥了她满头满脸的血污,转过视线掩饰过去,他重新打量着网里挣扎的魜偶蛇,道:“这东西一身皮倒是能炼法衣,其兽丹嘛,也有些用……”

“能吃吗?”小姑娘高兴地问,“师傅不然你就将就一下,今儿个别吃虫子脑,改吃这个吧。”

孚琛忍了忍,终究忍住了将这个傻徒弟抛天上摔地下的念头。

他顿了顿,脸上堆起惯常的温和笑容,对徒弟轻声细语道:“小南儿啊,为师教你,杀这魜偶蛇最忌讳的,是想当然取其七寸下刀。”

“啊?”曲陵南正举着刀子对着那扭来扭去,挣扎不已的美女蛇比划,闻言忙收了刀子问,“那朝哪下刀?把她的头割下么?”

孚琛摇头道:“小姑娘家,割首级这等事,往后还是少做。”

“为何咧?”曲陵南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凡飞禽走兽,割了脑袋便必死无疑,原本割咽喉也成,但有些东西不一定有喉管,像虫子之流,我觉着还是割脑袋最保险。”

孚琛原本想说些天下女子哪个不以容貌仪态为重?女修中谁站出来不是矜持若冰玉,端庄如姑射仙子之类,然一瞥小姑娘蓬头垢脸,满脸血污也不以为意的模样,便将话咽了下去。他动了动眉头,也懒得再跟小姑娘废话,不然又不知得被她拉着扯往哪去,直接道:“刺她头顶,一刀自上而下,又干净又好。”

“是。”曲陵南摸了刀子上前。还未挨近,便险些被魜偶蛇一尾巴甩中。

孚琛手探出,隔空做了个收的手势,那银网越发缩紧,魜偶蛇困入其中,撞来撞去许久,渐渐没了气力。

“师傅,这蛇脑今儿个归你啦。”曲陵南清叱一声,一跃而上,揪住那网中美女的头发,举刀就要扎下。

就在此时,原本已奄奄一息的魜偶蛇突然睁开双目,射出一道五彩光芒,直直映入曲陵南眼中。曲陵南只觉眼中一阵激烈刺痛,宛若有人骤然间拿钢针用力刺入一般,一时间疼得脑壳发麻。她本能地一闭眼再睁开,却发现眼睛一触光线,即疼得不得了,刺激得眼泪成串落下。

“小南儿,莫要被摄心魂,速速动手!”

师傅的声音听着有些着急,曲陵南心忖,这怪物大概会趁自己目不视物的瞬间张嘴反噬,果不其然,鼻端瞬间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曲陵南听风向侧身一避,只听得身边一声巨大的撞击,伴着碎石迸射,料来自己避得及时。她右手尚揪住那怪物长发,此时用力一挽,顷刻间将魜偶蛇的脑袋攥到手底,另一手持匕首狠狠一扎,也不管是不是扎到那怪物的致命要害,反正先扎一刀回来再说。

魜偶蛇口中发出凄厉惨叫,那叫声宛若千万根丝线,牵扯住她脑中用力拉紧。曲陵南闷哼一声,隐约当中,竟然在脑袋里听见一个声音道:“乖宝,乖宝。”

是娘亲的声音。

曲陵南一愣,那声音霎时间越发清晰,哭泣道:“乖宝,你不听娘亲的话么?”

自来娘亲一落泪,曲陵南就得举手投降,小姑娘呆呆地问:“听啥话咧?”

“好好的女孩儿家,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啊?你让娘亲见了可多心疼?乖宝,你听话,快把刀放下,娘亲给你缝的绣裙呢?哪去了?怎不见你穿?”

“我收着呢。”曲陵南道,“好看,没舍得穿。”

“你喜欢吗?”

“喜欢。”

“那娘再给你做啊。”

曲陵南乖乖地道:“好。”

“再给你梳发辫,戴红花儿,好么?”

“……好。”

“真是乖孩儿,你每日打点这些辛苦了,娘亲给你唱个小曲,你好好地歇一歇,你累了,天黑了,乖宝要困觉了。”

曲陵南顿时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困倦,她慢慢坐下,抱着膝盖,闭眼中似乎感受到娘亲的手在头顶轻轻摩挲。莫名的,她觉着鼻子发酸,满心委屈,可说不上有什么好难过的,只有种模糊的感觉,似这一幕太美好,美好到不该如此出现。

轻摇篮,唱小曲,缝衣裳,梳小辫,戴红花,多少年曲陵南都觉着这些事费时费力,毫无必要,因为毫无必要,所以它们在自己生命中出现的次数才会那么少,少到想起来几乎只有寥寥数件,比如小曲儿是有,只是娘亲唱得荒腔走板,听得树林里鸦雀乱飞;比如缝衣裳也有的,只是娘亲给她做宽袖长裙,走没两步便得被树杈绊倒,摔个狗啃泥;再比如,小辫也是梳的,只那多是她自家胡乱扎了扎,她头发又黄又少,便是娘亲再爱玩,也玩不出花样。

红花没戴过,山野里有黄的,白的,粉的,紫的花,没红花。

那娘亲怎会说红花二字?

曲陵南猛然脑中打了个激灵醒来,她手中仍攥着那妖物的头发,另一只手仍握着匕首,就在此时,那个酷似娘亲的嗓音仍在脑子里响起,她在唱着一曲委婉动人的童谣:

苍苍黄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交交桑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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