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腌蛋(1 / 2)

 一心见他只是吃惊而已,并不见对明月珠、琉璃簪有什么贪婪之色,又恍然道:“忘了小先生是医者,怎么会在乎这种俗物。”

他又走回去,将琉璃簪放下,又另取了一个布包,道:“小僧曾有缘得到一套金针,可惜小僧不懂医术。既是和小先生有缘,那便送与小先生罢。”

“……”余锦年看到他打开的布包里,一排九支金针,形制各异,竟是一整套灵枢九针!说实话……他真的有些心动。

一心将金针往他面前推了推:“喜欢么?”

余锦年伸手摸摸,过了个干瘾,便将手放下了,摇摇头道:“我不要,无功不受禄。”

一心笑说:“如何无功,小先生不是替小僧诊病了么。”

余锦年老实道:“这算不得什么,况且小师父这疹也不是什么疑难之症,只要日后不要再碰触引发病疹的食物,便不会再得。一心小师父,虽然不知你哪里来这许多钱财,不过以后还是不要轻易拿出来给别人知晓了……”正好端端说着,他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你今日下午究竟吃了什么?”

他是想突然诈一心一诈,谁知一心并不上他得当,而是一言不发地笑看着他,余锦年咽了声唾沫,感觉自己走错了棋,问了不该问的问题,简直坐立难安。

正想着那小沙弥怎么还不回来,一心便随意走动了两步,仿佛是无意,又仿佛是刻意地站在了门缝前,一枝藤枝自房檐上垂下来,倒影在窗纸上似一只参差怪状的嶙峋枯骨,又仿佛是严守在门外的幽灵鬼魅,这下叫余锦年想拔腿而逃都没办法了。

许是上天相助,挥来了一阵邪风,两扇薄木门吱吱咯咯响了几声,便突然向两边洞开来。

一心伫立在门口,正在风中,山间寒风卷着散乱落叶将他僧袍鼓得猎猎作响。余锦年眯着眼睛避了避风,再睁开时,便见一心自空中随手抓了什么在手中把玩,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枚枯黄的叶片。

余锦年只知佛有拈花一笑的典故,却不能尽然理解佛为何拈花,佛子又为何微笑,就像他现下也不知拈着片叶的一心所思为何。

“今日寒衣节。”一心突然开口道,“小先生可有想要祭拜的人?”

余锦年想到了这具身体的爹娘,只不过原身父母亡去太久了,他甚至已记不太清他们长什么模样,只还有些朦胧轮廓,他道:“一心师父,你若非要想送我些什么,不如替我给故去的爹娘念念经罢,我这人也不懂佛法,更不会背经。”

一心笑起来,并非是无心无意的假笑,而是发自内心深处觉得这句话好笑,他僧袍清素,显得他这般年纪便已如暮秋之人,毫无生气,只是这突然而来的笑容又使他宛如冬去春来,有了几分盎然之意。

余锦年被他这笑弄得摸不着头脑。

一心边笑边微微摇头:“一心念的经,只会招来恶鬼,小先生还是另请高明罢。不过小先生若是有什么钱财之忧,一心倒是可以为你解厄除困。”

这话说得,翻译一下便是——我别的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多。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送先生东西,也不全然是因为先生与我诊病。小先生的饭菜也很是美味,我母亲定然喜欢,尤其是糖姜片。她生前流落街头,贫困潦倒,最终被冻死在漫天飘雪的大年夜里,死前最后的愿望,是想喝一碗糖水。”说及此处,一心指节暗暗攥响,只面上却很是淡漠,轻描淡写道,“我去讨糖水,没有讨到,母亲便死了。”

余锦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低着头不说话,做个老实的倾听者。

一心往余锦年方向靠近两步,微低头望着手上珠宝,又叹道,“一心即便有万贯之财,若是无人分享,与两袖空空又有何分别?这些黄白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尚不如粪土与之春花,腊雪与之稼苗……实在是无用。倒不如送给有缘之人,也算是它们的佛缘。”

余锦年也不是很明白一心的逻辑了,他见过守财奴,也见过炫富哥,却偏偏没见过一心这样的。你说一心不爱财,他却随手便是一个明月珠,你说他爱财,他却称其还不如粪土,他到底是想怎么样?

可一心越是执意要送他东西,余锦年越是觉得这些东西很是有问题,自然不敢收,他一连退上七八步,仿佛一心是什么逼良为娼的恶人。

倒是搞得一心颇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

说着话,那去领砚台的小沙弥终于回来了,一心又不动声色地将珠宝藏进袖中,接过砚台便自行去研磨蘸笔。余锦年再去观察他,发现他脸上早已没了笑,又变成了一派温和淡泊,仿佛是浸淫佛法多年那般心无外物,只如在寺宇中所见的其他僧侣一样普通了。

人怎么能变脸变得这样快,余锦年感慨道。

“先生请。”一心起身让出书案。

其实余锦年看见纸笔仍是头疼,提起笔便感觉是在考校学业,心中不由紧张,唯恐自己写错字划惹人嘲笑,他磨磨唧唧地写,一心也不打扰,转而去柜中翻找东西,旁边那小沙弥反而等不住了,瞧他们两个又枯又燥也没什么看头,便朝一心施礼,提出先行去与师父复命。

“消风散内用荆防,蝉蜕胡麻苦参苍,石知蒡通归地草,风疹湿疹服之康。”

余锦年心中默念方歌,又加减了几味药,写至蝉蜕时又愁住了,他拧着眉心,不自觉咬住了笔杆,仿佛是在认真回忆这两个字的笔画——其实心里却是在呼喊,季大公子你究竟跑去哪里了!

要说季鸿,也着实没有乱走,他只是在宝殿外等着。

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再回神去找,殿内早已没了少年身影——自然是找不见的,因为那时余锦年已被一心领着,从宝殿侧门离开了。他瞬间冷了脸,一路上拦住了不少和尚,一一问过去,才从一个过路的小沙弥口中打听出,似乎是一位法号“一心”的和尚带走了余锦年。

季鸿想及榕树下所见的一心,那看上去温和无害的年轻和尚,心中愈加惴惴不安了,脚下也不免多快了几步。

沿途摸索到僧院,院中藤花枝木缠绕,烟笼青翠,本都是称情称景之物,只此刻在季鸿眼中却无端觉得它们阴森坚寒,仿佛是吃人的魔窟。

他见其中一扇门微微开着一条缝,便快步踱去。

房中,一心自柜中找出一枚铜制镂空卷草团纹的熏香球,轻轻一按,镂空铜球便从中间一分为二地展开来,一心用雪白的手巾将其内外擦拭干净,又拿出另一只小木盒,剜一匙黑褐色的膏泥,以手指捏作团状,置于铜球中的熏香隔片上。

将香泥点燃,合拢铜球,挂在书案旁一支伸出木桠的小花架上面。

余锦年正闷头思考,忽然闻到一股清新醒神的香味,不禁抬头瞧了一眼,袅袅青烟自铜球的精致镂花中飞散出来,很是令人心旷神怡。

一心略略瞥过余锦年的药方,见他顿在此处良久,便笑了笑另取一支笔蘸墨,躬身将余锦年寻思良久仍不可得的字补全。

此刻季鸿推门而入,入目之景便是如此,那一心正弓着腰在少年身旁,很是亲密的模样,而那少年正专注与写他那歪歪扭扭的大字,根本对此毫无注意。他何须了解什么来龙去脉,只眼中渐渐侵染上深不可测的浓墨之色,数步赶去一把握住了少年持笔的那只手腕。

他手中不自觉地用力,将少年自书案前拽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该走了。”季鸿压着嗓音,明明是对余锦年说的话,视线却定在快步闪开的一心身上。

余锦年见他竟然能找来,当即丢了笔高兴道:“有位法师请我给一心小师父诊病。嗯,现在也诊完了,我们走吧!”

一心也恭敬地朝季鸿施礼,随即低眉颔首退至一旁。

季鸿也并非是心胸狭窄之人,他明白少年既为医者,便免不了要与形形色色的男女有接触,若是这样的碰触他都无法忍受,那么自当初就不会倾心于少年。只是一心此人,总给人以深不可测之感,他令季鸿想起在极北雪原所见过的白狼,看上去纯洁无瑕宛若雪中精灵,实则却是尖牙利爪的凶狠畜生。

房中有隐隐香气,季鸿只扫了一眼,一心已先开口道:“是醒心香。”

他纵然不喜一心,却也不能随意对这面带微笑的虔诚佛子如何,于是握住余锦年的手沉着脸向外走,只想出了门再教育少年——他只顾着给人看病,却好歹也要看看那人好坏——这个一心显然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一心见他们要走也不拦,只默默地跟在他们二人身后,在余锦年迈出房间门槛的那一刻,他忽地出手,在少年肩上轻拍了一下。

余锦年纳闷地回头看了看,只见一心静伫在门前,与他微笑道:“小先生,明年此时,若是先生还记得一心,那便在路口焚五彩衣时,也替一心的母亲焚上两件罢。”

一心虽看着是个不正常的,还有些疯疯癫癫的潜质,可又着实没有给人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困扰,余锦年心想,都说佛家需斩断七情六欲方成大道,一心身在佛门,想来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供奉母亲,不过是寒衣节多烧两张纸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点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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