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上人声鼎沸,瓜果蔬菜等浮摊俱已支了出来,鸡鸭鱼蛋也都铺在了两旁,一碗面馆里的鹅原也下了几只蛋,清欢嫌鹅蛋又腥又木,煮着不如鸡蛋香,腌了没有鸭蛋美,说着就要拿出去换几个铜板,被余锦年好说歹说地留住了,并取了两只鹅蛋,做了碟厚蛋烧。
厚蛋烧是极耗蛋的,鹅蛋个大肉肥,一个顶仨,所以用鹅蛋来做倒是感觉很是超值。他将取来的两枚鹅蛋磕在碗中,加入一匙糖、小半匙盐——糖盐比例是看自己喜吃甜口咸口,余锦年按照惯常的口味调完了,才忽地想起季鸿不爱吃甜蛋的事情来。
算了,他嘀咕道,大不了再给季鸿单蒸一份别的。
筷子搅拌得蛋碗中微有一层蛋沫,之后在锅中刷薄薄一层油防粘,便可以下锅煎蛋皮了。这时候要掌握好火候的,火不能旺,油须得少,蛋皮才能慢慢地胖起来,这样凝固后一层层折叠过去时才会显得饱满匀称。
最后切段摆盘即可,可据口味蘸食桂花酱、玫瑰酱又或者虾酱。
将蛋烧端了出去给清欢穗穗们做早点吃,他又折回来,单给季鸿做蛋壳蒸。
蛋壳蒸顾名思义,就是将蛋放在蛋壳里面蒸的,只不过这蒸的内容又有些花样。他另敲了一只鹅蛋,只是这回蛋是从尖顶上那头慢慢敲开的一个圆口,将蛋液倒出来,尔后摘了一朵胖香蕈、一块骰子大的瘦肉、两粒小虾仁,都斩成末与蛋液搅拌均匀,用几滴黄酒、一匙盐调味,又撒六七个花椒在里头,为的一是除腥二是温煦。
再将拌好的蛋液灌回蛋壳里头,用一小段掏了瓤的甘荀做底座,竖在上面蒸熟便是。以季鸿的食量,这一枚鹅蛋就足够喂饱他的了。
蒸好的鹅蛋远看仍如整蛋一般,探头往里瞧了,才能发现里头的别有洞天,用小匙再一掏,更是能吃到里头一种种的鲜物,虽说本质上与蛋羹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但是瞧着新鲜,吃着也更有意思些。
若是自己来吃,余锦年定是懒得搞这些乱七八糟的花样,但一想着是要给季鸿做,便打心里升起无限的热情来,脑子里总是能蹦出千千万万的法子来哄他一个开心。
余锦年捧着一颗鹅蛋蒸,蹲到正在井边漱口净面的季鸿跟前,偷笑道:“你品品,她们都没有呢。”
彼时季鸿脸上还挂着水珠,是一大早余锦年专门起来给他烧得洗脸用的温水,在阴凉的天儿里冒着丝丝白气,因为有水顺着额头滑下来,挂在睫毛上,他不得不眯起一只眼睛去看少年手中的东西。
那睫毛似墨般,微微翘着,娟秀得要命,简直不像是一个大男人该有的东西,且因刚睡醒,还显得有些凌乱,余锦年心里嚷着遭了遭了,手却控制不住地上去撩了一把,跟摸羽毛似的,只是小心翼翼之外又多了些莽撞。
睫毛上挂的那珠水就这样到了自己的食指指弯上,像是滚在荷叶尖儿上的露水,余锦年愣愣地看着。
余锦年觉得指上烫,脸上烫,心里烫,哪儿哪儿都烫,可是抬手摸一摸,又都不热,就好像是……心里跃跃欲试的那股冲动得到了令人期待的反馈,又好像是有根线将他这块年久失修的老电池串起来了,正负相接,呲呲地蹦着烫手的火花。
他好险将手里的蛋捏碎,幸亏季鸿手快,将鹅蛋抢出去了。
吃过早点,又吩咐了清欢准备开店的营生,他们便直奔早市去买羊羔肉,因为之前便说要蒸羊羔酒,总不好一拖再拖,便撞个日子出来买,只可惜这个时辰肉行正下板磨刀,尚未见血,他只好先与羊店老板定好了八斤肥瘦相间、连骨带肉的羔羊子,便与季鸿转脚先去了隔街的果子巷瞧瞧。
果子巷里蔬果居多,也有卖小点心的,但都是小作坊铺子,比不得城东那些糕点甜菓铺精致贵气,但大都实诚,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装饰。
走到路上,听到有人扬声叫卖“旧菓子”。
余锦年闻声看去,见是两个高大壮实的哥儿,眉眼却贼,一个三角眼,一个糟鼻头,脖颈都晒得黑黢黢如铜一般,其中一个卸下肩上的担,寻了处墙角蹲下开嗓:“卖旧菓子咯!诶,来点儿旧菓子么?”
有人过去问:“是哪儿的?”
那壮哥儿小声道:“春风得意楼的金铃炙!昨儿个卖剩的,人家业大说不要了,我婆娘便讨赏了来,这不,便宜价儿卖给你们过过瘾!”
是有这样的生意的,大酒楼阔派,隔了夜的茶点菓子便不再卖,有的赏给了下人,有的则直接碾碎了进泔水桶,于是便应运而生出了这样一种生意——卖这样菓子的担郎摊女。这些点心大多放个四五天是没有问题的,于吃上倒是没什么大碍,顶多口感上次些,而且比新点心便宜太多,只因着是隔夜点心,时人便戏称其是“旧菓子”,买者也多是胡同巷子里的穷人,为的是过过富人的嘴瘾。
两个小哥一说是春风得意楼的金铃炙,便立马拥了一堆人过去。
余锦年也过去瞧了一眼,担子里各色小饼干,还真挺像自己做的金铃炙,只不过……
“你这个不是春风得意楼的!”
突然一道细嫩的嗓音穿透人群,众人寻声去找,听见那声音又气愤道:“哥哥给阿春买过春风得意楼的金铃炙,才不是这个样子!小年哥的饼子后头都有小碗印迹的,你这个根本没有!你骗人!”
几人散开,露出了一个个子娇小的娃娃脸少年来,正义愤填膺地站在担子旁,指摘着饼子的诸多不是。
余锦年一时惊讶,竟然是阿春,那个一直跟在荆忠身边的半小傻子。
他怎么会自己一个人跑出来?
阿春果然是个傻的,他这样当众拆人的台,人家怎么会饶得过他,只见那挑担的三角眼壮哥儿气得嘴都斜了,鼻头上那团糟得更红,抬手就要朝阿春打去。
余锦年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却听“嗖”得一声,从远处飞来一个核桃,正中敲在三角眼男人的眉心,那人被敲得头朝后一仰,可见这一击力道不小,他捂着头骂道:“哪个扔你老子爷!”
“阿春!”
又一人拨开人群走出来,手上正提着三两个小包裹,应是将买来的东西,他急匆匆走到少年身前,仔仔细细将阿春上下摸了一遍,许是找阿春找得急了,一张嘴就裹了些怒气,斥他道:“叫你莫要乱走,怎得一个错眼就跑这么远!你……”
阿春委屈巴巴地眨着眼,两手指头绞着衣裳,又挨了两句骂以后实在忍不住了,吧嗒吧嗒地掉起泪蛋子来,他瑟瑟缩缩地踮起脚,去捧对方的脸——竟是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亲了那人一口,乖顺道:“别生气,别生气啊哥哥,阿春知道错了……”
那三角眼叫一声,“这两人是那个!真他娘的恶心!”
“闭嘴吧你!”另一个糟鼻头蒙着他的嘴,忙背起担子悄摸地往人群外挤,“那可是忠爷……想不想活了你!”
其他人也怕被牵连,也纷纷散去。那两人擦着余锦年的肩溜过,三角眼问:“忠爷是哪条道上的?竟叫你吓成这个样!”
糟鼻头低声说:“漕运码头那边的,是个狠角儿,之前是讨饭的,带着个少年在身边,前几年在码头上抬米、又给人干粗活,简直是不要命的接活干!因为干得多,人家要抢他的工钱,整天跟人斗来打去,身上没落着个好地儿。”
三角眼呿了一声:“就这?谁还没打过谁了,想当年,老子也——”
糟鼻头:“他把人打死了!”
那三角眼一愣:“啊?”
那糟鼻头挠挠耳朵,啧舌道:“本来都是打个输赢就收手的,结果那回有个乞丐不服,第二天趁忠爷在码头上干活,他跑去城外忠爷睡觉的破庙里,去糟践那个阿春去了——就是那个傻子!可说来也巧了,那天忠爷下工早,那人刚扒了阿春裤子,忠爷就回来了,当场就……”
“就、就怎的了?”三角眼瞪大了眼等下文。
糟鼻头脸都皱成了菊花,苦着眉头说:“他当场把人乱拳打死了。乞丐斗殴,官府也懒得过问,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后来忠爷倒绢发了家,这西城头儿的谁还敢去招惹他!更别提那个小的,那就是那人的死穴!”
“啊?老天爷的。”三角眼听得胯下一疼,他回头看了那人一眼,赶紧地拽着糟鼻头,“那快点快点,麻溜的走!我真他娘的手贱嘴贱,差点就打了那小煞星了!”
余锦年也听得腿间发紧,眉头轻轻蹙紧,季鸿靠近来揉了揉他的耳朵,低声道:“别想。”
他点点头,刚把那些血腥场面自脑海中赶出去,并带着季鸿赶快离开,最好不要与那荆忠正面撞在一起,就听见阿春惊喜地喊道:“小年哥!”
“……”这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荆忠正给阿春抹脸上的泪迹,听见这声,顿时整个脊背都僵住了,他收了手慢慢向回转。而阿春已经拔腿朝余锦年扑过去,被余锦年两手接住,揽在身前哄了哄,心想着万一季鸿怒上心头,要将人拖进巷子里捅刀子,他好歹能逮住阿春。
然后?然后大不了跟季鸿一起逃跑呗。
此前见荆忠是在床上,已病得连个人样都没有,如今看来都大好了,人盈润起来有了气色,穿一件墨缎。他倒不愧是二哥哥挑的护卫,身高背直,这般气韵没有高门大户的精心调教是做不出来的,远远瞧去还挺是俊朗。
算着与二哥哥一般年纪的话,荆忠今年也该有三十出头,他脸上却已有了些细小的沟壑,都聚在眉眼周围,并不显得老态横生,反而有种威厉气势,像方才那两人说的,是个“狠角儿”。
只是此时荆忠脸上哪还有狠,全是惶恐与无措,他愣愣看着季鸿走过来,连退开半步的勇气都没了,他似乎想说什么,嘴皮子翕翕动着,始终说不出来,直像根被人杵地三尺的长杆,颤颤巍巍地晃着。
季鸿风姿洒脱地走到他齐肩,都说男儿不弹泪,他却蓄着一腔水,是苦泪、悔泪又或者别的什么,当真是打翻了五味瓶,酸苦咸辣齐齐地往外涌,在季鸿几乎要与他擦肩而过时,荆忠双腿一抖,几乎悲怆地要给他跪下去了。
“站直了!”
荆忠霍然绷住了双腿,离地一尺时猛地定住了,顷刻间立得笔直。
季鸿冷讽道:“你这双腿高贵得很,连我二哥都跪不得,如何跪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