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年后(2 / 2)

天子虽不懂医理,却明政事,余锦年上过条陈,列举了当下医事所面临的弊端——传世医家故步自封,医典药方秘而不传,绝不轻示他人;民间游医一知半解,百姓不问真假胡乱投医,甚者一日内连换数位大夫,只求速效。病家惶惶,医家畏缩,以至于一旦发生大疫重疫,爆发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贤人有言,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即是如此,又何尝不能“兴医学,置明师,养天下之医”?此前大疫,众医束手无策,竟有闭门不出甚至退而自保者,终至大疫从江南绵延于京师。天子震而惊之,才知民间医事积弊如此,更知须广开医学,解民之困顿。

于是广济提举司也成了余提举的“一言堂”,期望久陷疲惫的医事医政能因他泛起几朵浪花。

他自然不会让所有人失望。有了天子“随卿去做”的金口玉言,医学提举司还没修好,他这庄子倒是加工加点地盖好了,毫不客气地挂匾“广济医局”,聘大夫、收病人,道是要“厚德济生”。

而医学提举司大开司门的第二日,京中又涌起了丈高的水花。盖因余锦年张下告示,提举司下设杏林苑,岁秋招募医徒,十二岁以上已识字启蒙、有心向医的学子都可来报名,试学一月后考校,不论贵贱贫富男女,合格者即可入学。杏林苑学医共五年,前两年在提举司中习基础的医典医籍,第二年可自行选科,无论是内疡还是妇儿,皆有专精此道的医学教授,后二年则须至京郊广济医局临证学习。

待学期日满,笔头功夫和临证功夫试验均为甲等者,便可获得杏林苑所批的医牌,坐堂开诊了,倘若当年考不过,次年、次次年继续学便是,实在考不过的直接退学也就罢了。若还想更进一步,亦能由提举司举荐,参加御-用医科考举,入御医司。

此前御医司考举只有世传医家能参加,且需专人引荐,这些医学世家经传数代,大多也都是名门望族了。余锦年此举,是将御医司的大门朝天下医士打开了。只要有才、有志气,无论是否出身世家,都可一展才华。

此等好事,可比苦读十载圣贤书要容易多了!京中好些科考无望的生徒想来试试水,结果进来不足半年,就被吓退了大半。这杏林苑,进倒是进得了,谁知是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旬旬考,月月考,什么内经方药经络穴位,什么理法配伍病机辩证,阴阳八卦要学,五行水土也要学,什么天地有阴阳、脏腑有阴阳,山川峰峦皆有阴阳,直把人搞到头昏。

不说有的人,背到死,也连舌是红是紫、苔是黄是白都分不出来;更不提还有一个月过去了,都没搞清楚弦脉到底是什么样的。这还听说只是基本课目,后头还有温病伤寒本草思辨……

甚至还有解什么剖,那各色器具制成的五脏六腑血道谷道,粉琉璃雕做的人脑、白石刻成的骨头,看一眼都吓人,余大先生却要他们都背下来,背错一条都不行。

生徒们被折磨得半夜做梦都是被余大先生抽书罚站。

数年来,余锦年先后请来了十几位常驻提举司的医学教授,杏林苑不拘一格,其中除了世传医家出身的名医、御医司的医士,甚至还有僧医道医,和不知哪里找来的隐士。下到二十啷当,上至花甲古稀,杏林苑上的医学教授形形色-色。而天南海北请来的客座教授更是数不胜数,讲一些往日难能听到的奇言怪论,巧而又巧的诊治方法,甚至有一次,还请来个跳大神的江湖术士,讲些游走江湖的奇闻趣事。

以余锦年的话说,倘若“术”有用,那即是安抚了人心,而懂得如何安抚人心以至于让病家身心托付,亦是医者的必修之课。“术”只是其形,术法之内,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他们自己体悟。

一开始,因为医学提举司的医政新改,群医反对,怒况空前,骂他出身不正、败坏医门风气,斥他哗众取-宠-、小人得志,勒令门下族人不可投他医门。若非有御医司陈阳及尤青柏的鼎力相助,余锦年的新改也未必能进行得如此顺利,更不说,尤青柏后来将他的侄儿塞进来、陈阳亦成了杏林苑的医学教授,一下子给京中诸医门做了表率。

从此医学不再只是高门贵族的养生汤,亦要做普济百姓的救命丸。医者,从凡凡人间中来,亦要回归凡凡尘世中去,只要有人愿意学,余锦年绝不藏一字一句的私,只望他们能记得,广济广济——广博慈行,厚德济世。

这些年来,提举司和广济医局渐渐步入了正轨,杏林苑最早的一批生徒,如今也都自行己路,去向五湖四海,带着杏林苑对世间的美好祈愿,带着“广济众生”的使命,各奔前程。而同是第一批的苏亭,终校试验时拿到了全“上甲”的成绩,此后至今也无人超越,之后苏亭在广济医局坐了两年堂,如今也留在杏林苑做了医学教授。

八年弹指一挥间,有时候余锦年会突然想起来往事,当年在信安县时略带倦容的二娘、胆小怕生的穗穗、重情重义的清欢,还有貌美懦弱的海棠和情痴一片的苏亭……一幕幕像是在眼前,又像是在前世,有些人的眉眼已经不甚清晰,唯独在梦中才能短暂相聚。

看到穗穗出落得亭亭标致,苏亭也开始了行医之路,小海棠也是个能说会跑最爱黏着爹爹的小姑娘了,清欢早几年就如愿嫁给了段明,大家都很好,日子过得平平安安。还看到二娘抚着清欢大起来的肚子,温声细语地哄她还未出世的小宝宝,也看到白海棠依旧是一副缱绻温柔的神色,哼着旧曲,坐在廊下缝补苏亭磨破的袖角。

余锦年一下子醒来,睁开眼,曲声消散,眼帘中依稀是青墨色衣摆,绣小枝的秀竹,随着摇扇慢慢地起伏。他抬起头看了看,看到一张很少出现在梦里的脸庞。

“阿鸿。”他叫一声。

很少出现在梦里,是因为日日出现在眼前,他无需以梦相思。

“醒了?”季鸿从冰鉴旁取来茶盏,柔声地说,“怎么只睡了不到一炷香时辰,可是太闷热了?下头才做好的冰镇酸梅浆,起来解解渴罢。”

余锦年端着凉盏咕咚咕咚几口把酸梅浆吞了,痛痛快快地舒爽了一回,他舔舔唇畔道:“忽然记起来,睡下之前穗穗说你来找我是有事的,差些忘了。什么事呀?”

“不是什么大事。”季鸿不徐不缓地道,“想乞余提举几日假。”

余锦年:“啊,怎么了吗?”

季鸿道:“回信安县看看罢。石星与我写信,说信安变化很大,处处车马粼粼、房屋幢幢,姜小少爷的春风得意楼也开了分家,就毗邻我们的一碗面馆,说是要与你争争风头呢。说你若是再不回去瞧瞧,他就把你那面馆买了去。”

“一碗面馆烧都烧干净了,残垣断壁的如今也不知成了什么凄惨模样,如何他还能和我争风头,莫不是吃醋吃昏了——”余锦年下了床榻,要换身干净舒爽的衣裳,说到这猛然他一怔,似想到了什么,忙转头去看季鸿,“等一下!你,你不会是……你把一碗面馆重新……”

季鸿抿唇轻笑,薄薄纸扇摇出了万种风-情。

-

十日后,金幽汀门前停了一辆宽敞舒软的马车,从外看只是厢轿大了些,并无什么奇特,在内却其实别有洞天。旁人看了或许会说不规矩、不体统,可对季鸿来说,余锦年就是规矩体统,长途跋涉之下,只要他坐得自在,其他都是最无所谓的事情。

余锦年依旧寸步不离地提着他的药箱,手边抱了几本未完成的书稿,垂着脑袋沉着腿走出来,想是昨夜又为了写书而熬夜了。

他决定得突然,提举司和广济医局都还没回过神来,他就把逐项事务安排妥当,竟是潇潇洒洒一出门,当甩手掌柜去了。照他的诡辩,这提举司和广济医局说到底都是天下人的,总不能离了他就不转了,要照着规程,该如何办就如何办才是。

末了摇摇头叹一声:“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大夫罢了。”

诸人:“……”

穗穗追出来送,清欢也挺着大肚子,被段明扶着非也要来。余锦年把药箱书册放到马车上,回头摆摆手,叫他们都快回去,只是去江南闲度几日,又不是上战场,哪里需要这般隆重了。

清欢心想,这些年余锦年忙碌够了,也该歇歇,可又说不出口,他们都知道这位从江南一路风风雨雨过来的小神医究竟有多放不下他的医道。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办成的事,或许一代人、几代人、几几代人,都难能办出他心中最想要的那个结果,但他愿意为之努力。

就算成不了,他也要做先驱。

余锦年上了车,马夫收了脚凳,他撩开帘子又看了看,想起自己刚来金幽汀的时候,也是这样,在门外,仰头看上面金灿灿的金幽汀的字匾,心里疑问,这就是家了吗?

如今这个疑问成了笃定的答案——是啊!

马夫勒了勒缰绳,正待挥鞭,穗穗突然跑上来,唤了一声“小年哥哥”!

余锦年回头看她,高兴地笑一笑:“哎。”

穗穗盯着他沉默片刻,才拗着性子说:“你,你替我多吃些家乡的好吃的,帮我看看我阿娘,瞧瞧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也买回来。总之,总之……不用着急回来。”

余锦年笑着,半晌应一声:“好呀。”

马车辘辘,穗穗站在台阶上,远远地使劲摆手。

直到出了城,再也看不见京城的城门了,余锦年才转回身子,坐在那儿发呆。季鸿问了他两句,他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说:“你当我近乡情怯罢!”

季鸿忍俊不禁:“这才刚出了京城,你就近乡情怯,若真是到了信安县门口,你该当如何,难不成要躲到我怀里来吗?”

余锦年盯他一眼。

原本以为,信安县的一切都已被付之一炬了,那回去与不回去也就没有什么分别,可现在他一想到季鸿可能是把一碗面馆重建了,虽然明知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原原本本的面馆,可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期待——那毕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呀!是他与二娘相持相伴,又与季鸿相遇相知的起点。

是他第一个能称得上是个小家的地方。

……

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当马车驶入信安县西城门,驶进长街,看到两侧店铺林立、人头涌动,繁华喧闹之景真是今非昔比。余锦年一时竟有些认不出来了,他像是到了一座新城池那般,撩开车帘四处张望,曾经的烧饼铺、炙肉坊和胭脂店,有些没了,有些反而开得更大。

天黑透,马夫长吁一声,轱辘渐渐停住。

余锦年看着车窗外的小铺,檐下两盏红红的小灯笼,墨色的门板上贴着已经晒褪了色的福字,门扇微微敞开一条缝隙,好像随时都会有人走出来,吆喝一碗面、或者一笼新出屉的点心。它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闹市之间,仿佛它原本就在这儿的,从没有什么改变——余锦年忽然有些哽咽之感。

季鸿牵着他下了车,在半开的门板上敲了敲。

一个中年人匆匆出来,冒出头来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不好意思道:“抱歉了二位客官,这铺子不开张,我只是给这家看门子的……”

余锦年看到其中的桌椅板凳,一样的陈设,只是新了些;墙上依然挂着他惯用的用来记菜名的小木牌,只是牌上是空的,没有字;通往后院的窄门上悬着颜色温柔的隔帘,被穿堂的暖风吹得翩翩飞扬,露出后院墙角下几盆青绿的盆栽。

中年人看他忽然眼中水亮,吓了一跳,忙道:“这这,公子啊,我们真不开张,再说我也真不会做菜。您这要是饿得急,隔壁便是新开的春风得意楼的糕点铺子,您去哪儿坐坐?”

季鸿拿出地契房契:“不忙。他就是这家的东家。”

原先的地契房契早被一把大火烧没了,如今的是季鸿早在官府另备下的。

“啊?”中年人接过地契看了半天,又吓了一跳,“哎,哎,还真是!东家哎!您这好些年也不回来一趟,我还只怕您不记得了哪!”

季鸿给了他一袋银果子:“这阵子不必来看门了。若是又要看了,再去叫你。”

“哎,行!”中年人拿了赏钱,既没敢多看,也没敢多问,回头简略收拾了铺盖卷就背着回家去了。这些银钱足够给家里的媳妇孩子们都置办几身过冬的厚衣裳。

余锦年默默地走进去,挨个儿地摸过桌椅板凳,在前堂里转了两圈,又穿过隔帘往后去,墙边的茑萝松烧没了,被季鸿新换上了一簇小蔷薇,一样的郁郁葱葱,枝叶间冒出粉粉红红的花蕾,娇艳欲滴。只有小井还是原来那口井,边际上烧出了一块黑印。

季鸿跟在他身后走,看他把每个屋子都转了一遍,最后才慢慢踱到他们两个的卧房。

原来床是这样的小,当初他们两个是如何在这样一张窄窄的床榻上共眠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余锦年自己都不是很记得清屋里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究竟是什么样的摆设,季鸿却能记得这么清楚,分毫不差。

也许对季鸿来说,这里也同样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余锦年坐在床上,闭上眼,好像又能回想起当年,季鸿因为怕黑而在夜里欲盖弥彰地搭着他腰的样子了。

他一下笑出来。

“笑什么?”季鸿问。

余锦年睁开眼,展开双臂搂住季鸿的腰身,将侧脸贴在他的身前,听到遥远的从胸腔传来的呼吸声,似沉沉的海滔,拍打在他的心上。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他慢慢收紧手臂,若有似无地嘀咕道:“想要……”

季鸿低头:“想要什么?”

余锦年掐他的后腰,气他怎么一路上贴着耳朵咬个不断,到了地儿反而突然当了纯洁圣子起来。他埋下头,拿牙齿咬开了他腰侧的襟带,尔后仰着头粼粼地望着他:“我想要。”

季鸿一下子明白,狐疑道:“你……行吗?刚下车,不累?”

“你让我再累一些。”余锦年拽他,“我现在激动得睡不着,你、你进来,我们说说话。”

季鸿托着他,刻意问他“往哪进”。良久,熄了灯,遮下幔帐,又听见窸窸窣窣一番动静,季鸿低声笑了起来,将他腕子抓在手里,张开的五指绷紧了,那原本把脉的手,如今把着季鸿的命脉。

夜深,一声极致欢愉,季鸿俯首吻他:“进来了,你想说什么话?”

余锦年雾眼迷蒙地看他,喉咙里的每一下都在紧缩,他在黑暗里摸寻季鸿的唇,与他靠近,与他依偎,与他在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同样能像现在这样,相拥相吻。

他动了动喉舌,与季鸿唇齿纠-缠之间碾出了三个字。

三个字被季鸿全力咬碎,凌乱溃破地吞吃进男人的腹中,此生都因之飨足。

……

翌日。

信安县人蓦地发现,那间经年紧闭的小面馆,突然之间——开张了。

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前,笑着弯弯的眼睛:“来碗杂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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