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亭专场(2 / 2)

乌黑的一绺发梢落进酒水当中。

苏亭伸手去捞,裹在衣袖间慢慢地擦拭,白海棠望着房中蹦蹦跳跳的小姑娘,眉眼软软地弯着:“好漂亮伶俐的小丫头呀。”

“嗯。”苏亭应了一声,“也叫海棠,长大了一定和你一样好看。”

白海棠蹙着眉看他。

苏亭道:“过几年就该说亲了,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该给她寻个什么样的夫婿?备多少嫁妆合适?转眼就长大了,还有些舍不得,总记得她小时候,哭得那样响。”

白海棠又笑起来:“小女娘都是爱哭的。你那天……也哭得很响,吵得信安后山上的花儿都向我抱怨,问‘他要哭几天啊,怎么还不走呀,好烦呀好烦’!”

像是那些花儿当真如此抱怨了一般,他学得有声有色,苏亭望着他,一眨眼,眼角又灰蒙蒙的了,忙低下头,拿袖角微不可及地扫了过去。

白海棠晃了晃脚尖,白衣下露出一抹娇艳的红来,“亭郎一点都没变,还像小孩子一样。”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裳,有些遗憾地道:“唉,是不是衣裳没缝完,太丑了,害你哭得那样凶……”

“不丑,你今天真美。”说着,苏亭起身,从床尾抱出了一只竹萝,挑出了红丝线,半跪着,托起那片他没来得及缝完的衣角,“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嫁衣。”

白海棠有些惊讶,弯腰看着男人熟练地穿针引线,看他手背上因采药留下的细小伤口,看他手指间的粗糙笔茧,看他因长途跋涉而毛旧的衣摆。烛花一点点地跳跃,半晌他道:“你还是变了呀。”

“因为遇到了一群好人。”苏亭咬断了线头,抚平褶皱,“多亏了他们,我才能有今天;棠儿也多亏了他们,才能平安长大。”

“嗯……”白海棠托腮笑着,似乎是沉吟,又或者是思考,良久他才看了看窗外的星子,“你和棠儿过得好么?”

“棠儿那么顽皮,我常常管教不住。”苏亭道,“你有机会也说她两句,她定然听你的话。还肯跟你一起去街市上买衣裙,小丫头总嫌我挑的花色不好看,嫌我做的菜不好吃。”他贴着海棠的衣摆,像是醉卧在美人膝头,呢喃了两句,“都挺好的,只是有些想你。”

“我一直在,塞北的雪像棉被一样厚,西疆的山直入云霄……我都看着,你就是我的眼睛。”白海棠轻轻地俯身,吻他的鬓角,天际遥遥地坠着一轮月,“过得真快,天要亮了。”

苏亭:“嗯,难得来一次,天亮就要走了吗?”

白海棠答非所问,转头看了看地上的药箱:“亭郎做大夫高兴吗?”

苏亭点头。

“你走以后,后山的花儿开得漫山遍野,根须与我生在一起。”白海棠虚指着远方,雪亮的月光洒到他脸上,那容颜洁白无瑕,扫着淡淡的胭脂,细长的眼尾轻轻低垂,仿若当初苏亭初见他那样,“你要去看诊,要照顾棠儿,我要照顾花。那些花儿们,见不到我也是要哭的……”

苏亭抿了抿唇,像是明白什么,平静地应了一声:“嗯。去吧。”

“亭郎。”他低声唤道,“以后给棠儿做一件顶好看的嫁裙。”

苏亭笑了一下:“嗯。她的嫁衣定比天下所有的海棠都娇艳。”

白海棠又道:“天冷,多加衣。”

苏亭:“……嗯。”

“亭郎。”他伸手搭在苏亭肩头,慢慢凑近了,苏亭垂下视线,朦胧地看到那微微摇曳的红裳,若蝶翅一般忽地扑簌扬起,满眼的绯色,与自己的衣角交织在一起。他想闭上眼,又难舍地攥住了一握红衣,模模糊糊不知应了多少声。

银月如雪,披洒在两人发梢,也像是短暂地白了首。

有曲儿轻轻地哼,是从没听过的调子,如沐春风。

苏亭静静听着,终于松开了手。

“亭郎……这些年谢谢你。”

……

睁开眼,一朵沁露的红海棠花掉在手心,仿佛披着火红的嫁衣。刚绽开的细细的蕊,像是缠在花瓣间的丝线。他仰起头,目中是院中那棵花树,零星地挤出几只瘦小的骨朵——竟是突然反了春。

不知是“他”远道而来借了花魂,还是花圆了他的心愿?

“傻兮兮,遇到妖怪了嗦?”

苏亭猛地一回神,看到一张清瘦略显孩子气的脸,正笑嘻嘻地吓唬他:“听说这种突然反绿的树,都是底下埋着死人!你在这里睡觉,魂会被它们吸走!”

卸了妆的小旦蹲在面前打量,好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反应,无趣道:“好没得意思!”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用随身带的一支笛戳他的手肘:“书生!我昨儿个唱的楞样难听,叫你听了三句就睡过去?得亏你娃娃领路,是我把你送回来哩!结果这样冷的天,你不睡在屋里,偏要睡在树底下?我给你烧了水,你起来擦洗,休得要冻病!”

鼓动的早春晨风将发丝打作一个结,苏亭站起身,听着堂前炉灶上咕噜噜沸开的水气,像是昨夜的一碗热粥:“我好像做了个梦。”

“是好梦还是噩梦?梦见什么?”小旦边搭话,边看着苏亭走到檐下,抄起墙角的花锄,回到树下莫名其妙地刨了起来,“我听班主说,做了噩梦要到桥上摸栏杆,这样魇就会闻不出你的味道……你做啥子?”

突然锄到了硬物,苏亭丢下花锄,用手扫开泥土,看到一小片红绸:“梦见一朵好花,一坛好酒。”

小旦不懂:“花?”

花开之处,皆是你的消息;一年四季,你也总与我一处。

并不寂寞。

苏亭捧起那坛偶得的好酒,风送来花香,扫去封绸上的尘灰。他忽地回头,看了眼小旦手中的竹笛:“我新学一支曲,送你罢。”

他慢悠悠地唱着,春风附和,新芽摇动。

小旦竖着耳朵听,很平和的歌,让人安宁,他半信半疑:“这样好曲,当真送我?不反悔?”

苏亭唱罢,将那朵红海棠收进医箱,酒坛纳进木柜,给熟睡的女儿遮上厚被:“你若唱得好,便与人说,写这曲儿的人叫白海棠,是我娘子。”

小旦低头思索,总觉得这名儿似乎在哪里听过,又似乎记不太清。他有些狐疑了,也许这书生当真是哪家的落魄贵子?见苏亭提着医箱又要出门问诊,他匆忙追了上去:“那你将这曲儿送我,不问问你家娘子么?”

书生摆摆手:“不必了,他去了远方。”

小旦站在院前,朝他背影踮着脚喊:“那这曲儿叫什么?”

苏亭驻足,沉思片刻,道:“花归。”

盛时花开落时归,一如人间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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