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才大叫冤枉,道:“他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说是上级领导想要龙潭,并且许愿数年之后自有好处。我更是身不由己,为了医治胳膊上的创伤有求于人。换成谁都不敢得罪他们。”
闻雅洁看眼他那只受伤的左臂,至今尚不能活动自如。她开始相信刘小才并不是在信口开河,说:“是那位领导逼着你们去抢夺龙潭?”
刘小才回头看眼河岸,说:“我和爹娘多方打听,张班长始终不露口风。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闻雅洁和他前行数步,说:“中国有句古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李济源冒死救我们一命,你就不要再难为他了。该放手时且放手,大家以后也好相见。”
刘小才有点犯难,这事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他一个人说了不算数。张仁有蔡大川做后盾,估计他也不会轻易松口。父亲显然是上了贼船,若想下来更是难上加难。
闻雅洁淡然一笑,只是问过河口村何时开会,与他作别后返回城里。她在路过邮电局的时候给远在省城的父母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利用退休后的空余时光到家里来小住几日,聊慰女儿的思念之苦。从这一刻起她突然生出许多联想,首先要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也好在爹娘面前挣足面子。进入八十年代后物资丰富了,市面上不再流通布票。她想乘此机会也给他们父女俩人添几件冬装,尽到做妻子的责任。
张仁经过多年的努力仍然没有半点建树,平日里只能听命于妻子。他把每个月的工资全部上交,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朋友来了有人招待,生活倒也过得清闲自在。久而久之他的心理落下一个毛病,每逢手头吃紧时就要口出怨言。这几天他跟着妻子上街购物,每次都是满载而归。他心中稍感诧异,说:“洁,你买这么多衣服花销也太大了吧。还有这些化妆品,又不能用来当饭吃,买上一二瓶就够了,干啥要抱回四五瓶。你这样做纯粹是浪费。”
闻雅洁拿起一件冬装披在身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瞧,说:“我想留住青春,还得靠穿衣打扮,才能和你的年龄相配。这些化妆品里有护理头发的摩丝,女儿用的儿童霜和防冻膏。这瓶雪花膏是给你使用的。你冬天下乡风沙大,不擦点护肤品脸面都显得苍老了。”
张仁打开瓶盖,挑了少许雪花膏放在手背上,说:“你只不过比我大了三四岁,正好是个丰满的少妇,浑身上下充满了自然美。没有人会嫌弃你,何必要靠化妆来掩饰失去的岁月。”
闻雅洁见他当真了,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说:“我父亲已经退休,正想到各地走走看看。他和我妈最近要上我们家来玩。你别搞得太寒酸,让老人看了心里不舒服。”
张仁早就想借助岳父的威望来提升自己在水利局的人气,说:“欢迎啊。爸妈几时下来。我们全家人都到车站去接他们。”
闻雅洁穿上新皮鞋试走了几步,感觉上有点紧凑。不过没有关系,她只要穿着一段时间自然会合脚,说:“你不要食言,只是口头上刮点春风却拿不出实际行动。”
“他们只要肯来我家做客,我保证天天陪在岳父岳母身旁。”张仁手拍胸膛说道:“我除了上班以外每时每刻不离他们左右,挑些好吃的好玩的孝敬二老。”
闻雅洁和他拉勾为约。她抬头看眼窗外的冬日暖阳,乘着天气晴朗拉上他到幼儿园接女儿。他们在路过“小洞天”时走进店内和庄华嬉笑一番。周柱波闲来无事,掏出香烟和张仁靠在小店门口过瘾,谈点买卖上的生意经。张润芳没有玩耍的地方,吵着要早点回家去穿新衣戴新帽。庄华将他们送到街上,说:“润芳,你要带外公来照顾我们家的生意,可不许上其它饭店用餐。阿姨知道了会生气的。”
张仁牵着女儿的小手,说:“我岳父跟你爸还是老乡,他这次肯定会给你带来家书。我会在第一时间赶来通知你,绝对不让你失望。”
闻雅洁举步前行,说:“快走吧,别耽误他们开门营业。今天是星期六,我们还要乘着天晴给小润芳洗澡,再给她换上新衣服去逛百货商店。”
张润芳撒娇道:“我穿上新衣服是要给外公外婆看的。”她突然跳起身来,拍着双手赶走树枝上的小鸟,说:“爸爸,他们那天能来。我好想和他们去看电影。”
张仁在突然之间把她举过头顶,稳稳当当放在脖子上,说:“我巴望他们明日就来,让你依在外公外婆的膝盖上享受天伦之乐。”
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提升了室内的温度。张仁还想再睡上一会儿,养足精神好去河口村助阵。他自从结婚以来习惯在星期天睡懒觉,直到十一点起床,把早点和午餐并成一顿吃完,再和家人开始一天的活动。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利用早晨的假寐思考某些问题,不至于受到外界的干扰。他听到门外有轻微的响动,眯着眼睛看到女儿溜进卧室,轻手轻脚地把一盘糕点放在床头柜上。
张润芳伏在他耳边大喊一声,说:“懒鬼,太阳都晒到屁股啦。快起床了。”
张仁被她吓了一跳,突然想起自己昨天夸下的海口,心里后悔不迭。他只恨分身乏术,说:“你先把它拿出去。爸爸还没有洗脸刷牙,吃下这些东西会得蛀虫。哎呀,我的牙齿好疼啊。”
闻雅洁站在客厅里催促道:“我父母就快到了。你别磨磨蹭蹭地让老人亲自找上门来。”
挂钟的时针刚好指向十点四十三分。张仁打着哈欠走出卧室,掐指一算还有时间办事。只要在中午时分把岳父岳母接到家中,下午还能赶到河口村去助威。若按当地日中为市的习俗,农村有了集会庆典诸事都喜欢吃过早饭再布置会场的惯例,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来得及。张仁只想快去快回,拉着女儿跑出门,说:“哦,我们去接外公外婆了。”
小城的客运站坐落在山脚下。每年一到冬季这里就开始热闹起来,走亲串友的人比平时多出几倍。有些客运路线早已爆满,调度室正在考虑加开临时班车。他们沿着一条柏油马路赶到大转弯,正好看到一辆长途汽车进站,挡风玻璃的下方放着一面小牌,标明它是从省城方向过来的客车。
张仁和妻子牵着女儿走到客车跟前,旅客们正在提着行李陆续下车。接站的人等候在门边,盼望亲戚朋友能够平安到达。闻锦蕊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先将旅行包递给闻雅洁,转身又扶起闻健送到车门口。张仁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张口便喊爸妈,搀扶着岳父在地上行走几步,表现得十分殷勤与恭顺。孙蓉倩拎着手袋最后一个下车。张润芳扑到她的怀里,告诉外婆说自己会跳舞了,祖孙两人乐得合不拢嘴。闻雅洁更是粉面生辉,有了父母的相助,她的谋算已经成功了一半。
水利局的宿舍楼里再次响起欢声笑语,每一个碰到闻健的人都对他笑脸相迎。孙蓉倩走进女儿家里,说:“今天多亏了你堂妹,一路护送老闻来你们这里。让我省了不少心。”
闻雅洁马上领悟了母亲的话意,心疼父亲年事已高,经受不起旅途上的劳累,将他扶进卧室休息。她突然听到客厅里热闹起来,原来是公婆闻讯后赶来看望亲家翁。张润芳兴奋得手舞足蹈,忙着端茶送水果不停地在大人中间来回穿梭。张仁红着脸说道:“你们吃过饭了吗?”
“你是在问客杀鸡。”闻雅洁轻轻地关上卧室,塞二十元钱在丈夫手中,说:“我在家里煮饭。你去买些酒菜回来招待父母。”
张顺信争着要掏钱,让儿子再添两个菜。闻雅洁婉言谢绝了,她已经拿出半个月的工资,够买四五个荤菜外带一瓶酒。她拉着闻锦蕊到厨房里烧番茄鸡蛋汤。贺彩莲把孙女抱在膝盖上玩耍,以目示意叫儿子快走,铺张浪费的恶果只会让他们下顿再吃剩菜。
张仁暗自叫苦,爸妈的到来让他始料未及。星期天本来就是正常休息的日子,若无正当的理由,谁敢丢下双方的老人独自开溜,那他真是大逆不道的畜生。他既不敢得罪老丈人,又不想面对父亲的怒吼,乖乖地端起钢精锅出门买菜。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还有补救的办法。张仁登上三楼,敲开蔡大川的家门。来开门的是冯娟,惊讶地说道:“都几点了,你还没有动身?”
张仁环顾四周,被她堵在门外的滋味真不好受,让外人看到势必引起过多的猜疑。他侧过身体硬挤进去,说:“我们到屋里谈吧。”
蔡大川正在里屋辅导儿子做作业,手持书本走出来招呼客人。冯娟沏上两杯热茶,借口孩子读书太累,趁机带领他出外游玩,腾出地方来让他们商议对策。蔡大川连打三个哈欠,说:“你不去乡下,跑到我这儿又有何事。”
张仁用茶杯盖拂去水面上的泡沫,连饮两口茶水解渴,说:“老蔡,实在抱歉。我不能去河口村了。”
蔡大川好似从睡梦中惊醒,说:“你想临阵逃脱。这有点说不过去嘛。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要当逃兵也得给出个像样的理由。”
张仁装出满脸苦相,说:“我岳父岳母今天从省城下来,到现在还没有吃早饭;父母亲又一个劲地催我去买菜待客。我估计这顿饭至少要吃到下午二三点钟,再赶到河口村早已成了马后炮。我只好前来相告,希望你以大局为重,快去河口村支援。刘小才还指望我们摇旗呐喊,帮着他争夺龙潭。”
蔡大川见他在患得患失之间左右摇摆,便知己方已经溃不成军。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打龙潭的主意,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以为可以假借他人之手谋事,却不料到头来皆成泡影。他输得一塌糊涂,说:“哦,原来是这回事啊。也好、也好,你不用操心了。”
张仁走到园林街,因为时间紧迫不便远行,就近在“小洞天”里点上四五个菜。他借着等菜上桌的空档坐下来观看街景,凭空想象着蔡大川在河口村跃马横刀的威风。周柱波端来刚出锅的炒菜,帮着他装进饭盒里。他不小心弄掉一块肉片,附在桌面上散发出热气和香味。张仁连抽两下鼻子,趁着众人不注意抓起来就要塞进口里。他感到手背上被人打了一下,到嘴的肉还掉到地上。他抬起头四处观望,原来是妻子追寻至此,说:“你不在家中陪伴父母,跑到这里来监视我的行踪。”
闻雅洁用力盖上饭盒,当众指责丈夫的陋习,说:“你真是个小气鬼。苍蝇叼走颗饭粒,你也要挥舞着筷子追出半公里。你不嫌丢人,我还觉得脸上无光呢。”
冬天的暖阳照耀在丰收的田野上。蚕豆的嫩芽刚刚长出三五片叶子,麦苗翻着绿浪装点村子周围的山坡。丈量土地的工作早在三天前完成,地块间的搭配已经得到村民的认可。一切准备工作全部到位,只等着最后决定龙潭的命运了。
河口村的农民迎来空前的盛况,男女老幼全部集中在打谷场上,里三层外三层将主席台围的水泄不通。各家各户的当家人都搬个小板凳坐在中间的空地上,等着主持人唱名分田。刘百坚陪着乡干部走进会场,正巧从李济源身边经过。白月英停下脚步,示意随行人员先行,她要和熟人打声招呼。朋友们久别后重逢,转眼已是数载,真是光阴催人,各自都多了几分成熟与稳重。他们转身离开人群。刘秀兰也要跟过去凑热闹。
何花在不远处叫道:“秀兰,快到妈身边坐下。大会就要统计人数了。”
刘秀兰微笑着赶往母亲身旁。刘百坚正在按法定程序逐个点名,散落在各个方向的应答声此起彼伏。村民们满怀期望地盯着堆在主席台上的土地证。白月英注视着她的背影,说:“你干嘛不早点把小姑娘娶回家,也好过二人世界。”
李济源不便细说情由,只是含糊地说道:“我们正在做准备,过了春节就结婚。也算是好事多磨,响应晚婚晚育吧。”
白月英逗乐道:“你也不问一下我的近况。”她自我介绍道:“你刚去北方上大学,我就结婚了,孩子到现在都快上幼儿园啦。我家那位是个开明绅士,他就坐在从左边数过来的第五个位置上。”
李济源顺着她的指引往会场里望去。赵友佳果真是个长相腼腆的干部,满脸的笑容显得温文尔雅。他居中而坐,毫无疑问是这场会议的主持人。李济源深表歉意,说:“我那时远在千里之外,也没来得及祝贺你们。”
白月英收回目光,说:“那不是你的错,我们成亲的时候你远离家乡。身为领导干部的我又没有请客,你想送礼都找不到庙门。”她洒脱地说道:“时代不同了。现在允许筹办婚礼,你可不要忘了老朋友哟。”
李济源含笑应承下来,说:“乡政府怎么会选择在星期天开会,其中定有奥妙。你不妨直说了吧,也好让我事先知道谜底。”
白月英观察着会场里的动向,说:“我想看看是那路神仙竟敢把手伸到潇湘乡来搅混水,蔑视乡政府无德无能。此人做事也太霸道了。”
刘百坚合上手中的名单,站直身子说道:“我们村实有1876人。今天到会1876人,无一人缺席,合乎法定程序。现在,我宣布进入下一个议程,公布全村的土地分配方案。”
全体村民立即安静下来,竖起耳朵细听分配方案,不敢遗漏任何一点消息。刘百坚此时只是在照本宣科,关于田地和生产工具早已分好,也跟乡亲们协商妥当,只等在大会上确定下来以示公正。虽说还有一点小小的难题,留待最后再做解决。
拿到土地证的农民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汇聚到打谷场边上,互相评论各家田地的长短。家属们也围上来凑热闹,小小的山村沸腾了。会议接近尾声,场上只有刘百泉和曹苇俩人相向而坐。众人逐渐安静下来,都想听听两家如何安排水源地,这可是种田的头等大事。白月英站在原地未动,只要城里来的人不露面,此事算得上尘埃落定。李济源也不好离她而去,他从不干重利轻友的事。
刘百坚清清嗓子,说:“全村的老少爷们,我们村还有两家的田没有分下去。你们都明白这事关系到龙潭的归属问题,真是弄得人人头疼啊。我在这里也不多讲了,只想提个建议,现在时兴民主。我们也来走个程序,敬请乡亲们投票表决龙潭到底归谁家所有。”
赵友佳从座位上站起来,手里举着两张纸条,一张上面写有“龙潭”二字,另一张空白无字,说:“他们还可以抓阄,让天意来决定龙潭的命运。”
刘百泉依然叼着旱烟,悠闲地擦着火柴点燃烟叶,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姿态,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心理准备。曹苇有点坐不住了,冲着儿子扬扬手。刘小才步出人群,向李济源鞠躬致意,说:“看在你舍命相救的份上,我家愿意让出龙潭。”
白月英不经意地用手背抹下眼角,那里面似乎饱含泪花:好人最终有好报,天道自古不相欺。会场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把龙潭给刘百泉吧。”村民们全都跟着叫喊起来:“分给刘百泉,分给刘百泉。”
刘百坚顺应民心,把土地证明书分别交到刘百泉和曹苇手里。刘百泉的身躯微微一抖,长长的烟灰掉落下来,随着晚风四散飘飞,说:“感谢乡亲们的大力支持。我家分得龙潭后绝对不会为难左邻右舍,谁要用多少水只管往稻田里面放。”他一时兴起多讲了句话,说:“龙潭是我用小女儿的田地换来的,总有一天还要交到女婿手里。”
曹苇不失时机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有朝一日会让它物归原主吗?”
刘百泉的本意是想把龙潭交给李济源。纵观在场的子侄辈,没有人能超越李济源的胆识和学问。他大胆地预测未来的趋势,说:“很有这种可能。”
白月英谢绝了群众的挽留,只让李济源和刘秀兰相送到山脚下,便与他们挥手作别。刘秀兰一时心血来潮,特意邀请李济源同行,说:“我们到龙潭边上走走吧。”
晚霞染红数层松林,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此时的龙潭格外美丽,水中只有微小的气泡慢慢升腾,在潭面泛起点点水花。一池碧水好似明镜,映出岸上走来一对倩影,轻言细语述温存,犹恐惊扰了这里的千年幽静。刘秀兰放眼高耸入云的山峰,林间唯有飞鸟归巢;远处的村庄里家家都在放鞭炮,青砖灰瓦笼罩在一片若隐若现的烟雾中。袅袅炊烟直上天际之时,乡亲们都在忙着打酒杀鸡以示庆贺。她面颊微红,在潭边停下脚步,放心大胆地靠在李济源怀里,享受着爱情的甜蜜。
刘百泉在晚饭前排上香案祭祀先人,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保佑儿孙幸福安康。随后几天进行的选举已无悬念,由于得到刘百泉的鼎力支持,刘百坚以超过半数的选票顺利当选,成为河口村第一任村民小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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