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伏天后,气温一路飙升,城里依旧闷热难当。“小洞天”里的食客逐渐散尽,大厨师也带着助手离开热气腾腾的厨房返回住处小憩。周柱波和姐姐守候在店内,等待一位重要的客人。他们如今小有名气,在这条街上做饮食生意的人大都唯姐弟俩的马首是瞻,竭尽全力学习他们的经营之道。
刘秀兰陪伴丈夫出现在街头。周柱波第一个站了起来,大步奔出门去和李济源热情地握手,将朋友带进店里为他接风。周晶波端出几样拿手菜,放在桌子上让他们慢慢享用。周柱波破例开了一瓶上好的茅台酒。
李济源坐了二天二夜的火车从南方赶回来,身心早已疲惫不堪,烈酒入喉之际突然引起一阵猛烈的咳嗽。他被呛得两行热泪滚滚而下,说:“老周,谢谢你的盛情款待。”
周柱波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懂得一个人受尽委曲后难于言表的苦衷,说:“回来就好。”
周晶波望着他们这对患难兄弟动情地说道:“你和我弟弟相比还算是幸运的,终于等来平反的机会。”
刘秀兰替丈夫擦净脸庞,说:“周柱波出了五十元钱买下一张旧相片,为你洗清了所有的罪名。”
“我只是举手之劳。”周柱波和他碰杯以示庆贺,说:“公安机关正在追查肇事的司机,早晚会还你一个公道。”
李济源放下玻璃杯,忽见方刚缓步而来。周柱波已有规避之意,刚起身又被朋友拖住,叫他留下来做个见证。周晶波自告奋勇到厨房里再炒上几个菜。刘秀兰拎起古香古色的瓷瓶,给他们的杯子里斟满美酒。
方刚饮下一杯茅台酒,说:“小李,我们一时考虑不周,让你受罪了。”
李济源不愿重提往事,说:“方局长,都是龙潭惹的祸,不关你的事。”他也在寻找各种理由为上级开脱责任,说:“人非圣贤,无法预知未来。这次车祸真的另有起因。”
方刚心中一惊,说:“我发觉你现在意志消沉,莫非要放弃当初的主张,不再以保护龙潭为己任啦。”
“我在广东耳闻目睹的都是以经济为中心的发展理念。那里的报纸通篇累版报道的都是有人今日在这里圈了一块地,明天又在那儿占了一片山坡。”李济源以酒浇愁,说:“我每次和同行谈起这些事,除了感叹之外毫无应对的策略。他们也给我看了不少的资料,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都绕不开这个经济发展的怪圈。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污染后治理。”
方刚轻轻地放下筷子,不再享用美味佳肴。他神情沮丧地说道:“你心灰意冷了吗?”
李济源大声分辨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也绝对没有那种想法。”他的语调含糊不清,说:“我也在深圳看到,那儿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建了起来。我们只想堵住漏洞并不是办法,也许疏导才能凑效。再过二三十年,随着城镇化不断完善,河口村也许不复存在,终将变成市区。”
方刚恼火地质问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你在广州长的见识。”他最终不得不承认李济源的话多少有些道理,说:“你也不应该放弃追求啊。”他也知道有些事不是人力能够控制。就像他推荐了李济源,县里公布的人选却是另一码事。他长叹一声黯然离去。
周柱波感到这个话题太沉重,引导大家谈点开心的事,说:“小李,我还有一事不明。是谁良心发现,出面替你打抱不平,把那张相片送到我的手里。”
李济源高举酒杯,说:“据我推测干此事的人非刘小才莫属。”周家姐弟对视一眼,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愿意洗耳恭听其中的趣闻。李济源慢慢品尝着美酒,说:“我当时驾车到了河口村,闻雅洁拿出一个相机给刘小才。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在路边摄影了。”
刘秀兰简直听呆了,早知刘小才手里握有重要证据,何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瞎折腾,还让丈夫吃尽千般苦头。看来公婆埋怨的没错,万事皆由龙潭而起,归罪到自己身上也有些道理。她望着李济源日渐憔悴的脸色,决心要好好补偿丈夫,让他远离是非的漩涡。
世事如棋局远非个人的力量所能左右。李济源上班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何花找上门来,说是儿子闹着要分家,希望女婿前去劝解,最好能维持现状,祖孙三代也好互相照应。她心中充满了疑虑,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对农村的活计一知半解,分开后他带领一家人如何过日子。
大暑时节,农田里一片欣欣向荣,稻谷已在抽穗,竹林旁边的老梨树果实累累,弯下腰迎接远方来客。何花前脚跨进堂屋,小孙子从外面跑了进来,嬉笑着扑到她的怀抱中。她从背篓里拿出糖果,说:“我的大孙子,半天不见就让奶奶想死啦。”
宋金礼夫妇也出现在她面前,说:“刘秀丰有自己的主张是好事。他们早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他并不想多管闲事,道:“妈,你和爹又不是没吃的,何必要跟着他们没白没黑地瞎操劳,一年苦到头还得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何花把他们的话当作耳边风,佯装没有听见此类杂音继续和孙儿玩耍。老头子也不知跑到那儿去了,此时需要他来拿主意统一口径的时候,屋里屋外却见不到他的身影,真是急死人了。
李济源仍然摸不清状况,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助阵,暂时提不出中肯的意见。他凭着直觉认为大舅子的做法有悖常理。岳父目前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希望得到儿女的支持和理解,最忌讳再起内讧。刘秀丰却带头从内部闹起来,绝非是想另起炉灶那般简单。
祖孙相聚正值其情融融之际。董红艳挑着一担柴草闯进门来。她在院子里打得鸡飞狗跳墙,说:“你这只多嘴的老母鸡,整天只知道吃吃,不在窝里抱蛋,又跑出去乱嚼舌根。”
何花浑身一紧,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发作,只好将孙子抱在膝盖上倍加呵护。刘秀兰拿着几样糕点迎上前去,说:“大嫂,你干了一天农活也饿了,先吃点东西歇口气吧。”
董红艳随手将糕点放在窗台上,说:“你们先吃吧。我还要下地去除草。”
何花忍无可忍地说道:“你也算是这个家里的人了,不论是出于礼貌还是亲情都应该过来和他们打声招呼。”
董红艳拿起锄头,放在青石板上敲紧楔子,说:“我要去地里干活,没有闲功夫陪你们聊天。”
婆媳之间又燃战火,你来我往争得不可开交。刘秀丰大步冲进门来,说:“你们不要吵了。”
董红艳大声呵斥道:“你上那里去了。化肥才施了半亩地,你说要上厕所,一眨眼跑得无影无踪。”
“老曹找我去给他家的猪看病。”刘秀丰登上小楼,到处翻找药品,弄得玻璃针管“哗啦”作响。董红艳知趣地扛起锄头,只身上山去干农活。何花放下孙子,满腹的苦水化作泪珠,暗自撩起衣襟擦拭潮湿的眼角。刘秀静实在看不下去,挽起袖子要冲上楼去找弟弟辨明是非曲直。刘秀兰急忙伸出双手拖住三姐,示意她千万不可冲动,以免火上浇油扩大事态。刘秀丰走下楼梯的时候换上了笑模样,说:“二姐夫,你们今晚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何花喉头发梗,说:“我的儿啊,你应该多管教你的媳妇,上要尊敬父母下要团结姐妹,别整天哭丧着脸好像是谁欠了她的钱。她是怕姐夫们来了吃光你的大鱼大肉还是拿走了五谷杂粮。”
刘秀丰背起药箱,说:“妈,我已经留他们吃饭了。你不要闲着没事干尽挑刺。”
“婆媳争吵历来无小事。我们外人也不好评说谁是谁非。”刘秀静义愤填膺,说:“常言道:前人做给后人看。你们如今也是当爹妈的人,难道不怕教坏孩子,以后报应到她的头上。”
何花用拳头捶打着胸口,说:“她跟你不是一条心。”她自叹命苦,说:“我当初不喜欢她。偏偏是这个三丫头,非要把她塞给我们,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才是个尽头。”
刘秀兰也在一旁帮腔,说:“哥,你是个男子汉,要拿出些魄力来,别任由大嫂一意孤行,吵得爹娘日夜不得安宁。”
“她怀上了老二。”刘秀丰吐露了实情。何花的表情瞬息万变,拿出糖果糕点给众位子女品尝,让他们分享娘家的喜悦。刘秀丰再三拜托道:“她最近脾气不好,还望母亲多多包涵。”
何花喜形于色地说道:“你干嘛不早点讲,还让她顶着大太阳去锄地。”
刘秀丰听出母亲的言外之意,为了刘家的子孙后代她可以忍辱负重。他拿上几块酥饼,说:“妈,你真是有了孙子就忘掉儿子啦。”
何花继续逗乐道:“你要有小弟弟了。”她亲吻孩子的小脸蛋,心里记挂着儿媳妇在地里干活是否劳累过度,说:“你长大了要听话,你妈也就多了个帮手。”
宋金礼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丢掉手里的烟头,到门后找来两把锄头,说:“你们还坐着干什么,快上山去帮忙吧。”
刘秀静暗笑母亲偏心眼,事到临头又改变了主意,不敢招惹怀孕的母老虎。她的做法只会适得其反,从此娘家再无宁日。刘秀静拿把锄头扛在肩上,跟随姐夫走出村子。刘秀兰跑到邻居家借来农具,拉着李济源抄近道赶往山上。
一场小雨过后,地里的玉米戴上了小红帽,再不施肥就会错过庄稼的生长期,影响到秋天的收成。村民们乘着雨后凉爽纷纷下地干农活。他们刚走出村庄,迎面碰到刘百灵母子从昆明归来,众人围拢过去争相观望。瞎子重见天日,这在边远山区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稀奇事。迷信的老年人都认为这是几辈子行善才修来的福分。
刘长武执意要刘小才松开手,让刘百灵行走几步给大伙瞧瞧,验证一下事情的真伪。刘百灵甩开儿子的搀扶,专门挑选一块向阳的坡地,独自一个人上上下下往返数趟,博得众人的高声喝彩。她自从双目失明后一直过着寂寞的生活,整天呆在冰冷漆黑的小屋里与苍蝇蚊子为伴,何曾见过热闹的场面,兴奋之余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何秋雨从大树后面走出来,默默地捧上一方洁净的手帕,说:“伯母,快擦把眼泪吧。”
刘百灵听到她的声音有些耳熟,好像是位似曾相识的人。她大胆地猜测道:“你就是秋雨姑娘。”何秋雨穿着廉价的印花上衣,丰腴的身体使得她的皮肤充满了圆润感,恰到好处地抵消了灼热的日晒,不像其他农村姑娘那么黝黑。刘百灵拉着她的手臂说道:“你真是个好姑娘,人也长得漂亮,跟我们小才十分相配。”
“你过奖了。”何秋雨羞红了脸面,说:“伯母,我真替你感到高兴,从今往后不用在黑暗中摸索了。”
刘百灵抚摸着她的长发说道:“是啊、是啊,我明天可以到地里干活了。”她已有谋划,准备和丈夫齐心协力大干一场,争取今年有个好收成,在年底为儿子办喜事,邀请全村人都来做客。她欣赏着美丽的山川河流,说:“我和你伯父会努力搞好农业生产,让刘小才早日把你娶进门。”
何花扛着锄头从村口经过,勾起了满腔不平事。她走过来凑热闹,说:“他大姑,恭喜啊,你能走路啦。”
刘百坚站在外围长叹一声,说:“大妹子,你是睁开双眼看见了花花世界,却坑害了别人。”
围观的村民散尽后,路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无事可做。刘小才本想站出来替母亲讲几句话,却被何秋雨拦住了。她担心刘小才稍有不慎说走嘴,又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刘百灵神情呆板地靠在树上,细细品味着他们的话意,思绪如同南门河里的水泛起波澜。
半个月前,刘百灵耐不住寂寞与郁闷,独自步下小楼。家里空无一人,唯有屋檐上的雨水滴落到青石板上,溅湿了堂屋前面的走廊。刘小才又去找何秋雨玩耍,两个人的感情与日俱增,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境地。
曹苇从抗洪前线归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院子,第一眼就看到妻子倚门而立。他身后跟着几个村民,远远地望着院子里指指点点。此事若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必定会招来诸多非议。他转身关上院门,说:“我的姑奶奶,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要出来透气也不挑个地方,北风吹细雨浇了你一身水。你小心着凉,又要叫人送你去住院了。”
刘百灵轻叹一声,任由丈夫扶进屋内。她不肯停下追求光明的脚步,说:“老曹啊,我们几时动身上昆明。”
“你先坐下来,我们有话慢慢商谈。”曹苇温和地说道:“我最近有点事走不开。你能不能把这张摘除白内障的表格先退回去,发扬点精神让给比你更需要它的人。”
刘百灵气愤地挥起拳头击打着墙壁,万语千言压在心头无从诉说。她颤抖着嘴唇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说:“你也太绝情了。”
曹苇狠心地说道:“我们还可以寻找别的借口推辞掉嘛。就说是没有钱上昆明。他们总不能强人所难,硬性逼着你去治病。”
刘百灵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说:“公安局送来了五千元钱。我一直放在身边没有动。”
曹苇伸手接过捆扎好的人民币,说:“我打算用这些钱给刘小才娶媳妇。”他掂了一下分量,说:“做白内障手术要在眼球上动刀子,再安上一颗晶状体,那份罪不是常人所能忍受得了。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当时在县医院里,主治大夫给你的右腿拆去石膏,上面爬满了白色的虱子。是我和儿子一个一个帮你捉尽这些吸血虫。”
“你别来吓唬我。”刘百灵对医治创伤的经历记忆犹新,说:“你还惦记着有五万元钱没拿到手吧。”
“我早对钱财不抱任何希望。”曹苇神情暗淡地说道:“我只想拖延点时间罢了。”
刘百灵流下伤心的泪水,说:“你为了给别人揩屁股,忍心让我装作跛子成天不出门,变成瞎子过上大半辈子。”
“你是脑子坏了,怎么听不懂人话。”曹苇没好气地说道:“我再重复一遍。你今后还有机会嘛,为什么要赶在这个时候去治病。”
刘百灵揪住他的衣领,说:“这个家还是我做主,容不得你胡作非为。你放着免费的午餐不要,非要等到以后才送我去治疗。讲白了就是怕我上昆明花光了所有的钱。”她肆无忌惮地将口水喷到丈夫的脸上,说:“你分明是心怀鬼胎,想让**********不断摸索,继续受你的控制。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盼到光明。”
曹苇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她的撕扯,胸前的扣子“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他弯腰捡起纽扣,说:“你也得为我们父子想想嘛,这个时候上昆明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刘百灵的心又一次沉入无底深渊,说:“你是怕别人讲你报假案而被追究法律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