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顺造纸厂选择在商业旺季开工,并不熟练的工人们一天三班倒,忙得连吃饭都要精打细算。段杰下了一道命令,要食堂把饭菜送到车间里给职工用餐。流水线作业在白天尽量用自来水,只有到了夜班才从龙潭里提水上来供应生产。他和总工程师算过一笔账,与其坐等安装好净水设备达到控制成本的目标,不如先期恢复生产,用倾销来提升利润空间,抵消不利因素造成的损失。每年临近春节时期纸张的需求量都会猛增一倍以上,全国各地有很多批发商打来电话催货,价格呈现出节节攀升的趋势。
年关将近,村民们对造纸厂乱排工业废水的情况反应并不强烈,淌进龙潭沟的污水顺着南门河流走了,村庄周围只有少数地块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工厂里有他们的兄弟姐妹在辛勤劳作,大多数人都在盼望着能够早点拿到这个月的工资,领着一家老小到城里置办年货。至于下游会发生什么灾难,那是政府部门的责任,普通老百姓想管也没有那个能耐。
刘长文的稻田紧挨着龙潭沟,秋季种下的蚕豆长到小腿肚子高。他想在春节前再给庄稼灌一次水,扛着锄头来到田间地头。河谷里的迷雾还未散去。一个老农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水沟边,面对着山川河流垂下花白的脑袋。刘长文认出这位老者是刘百泉,他一大早跑到水边来做啥,说是垂钓手里没带鱼杆,如要撒网拿鱼小河沟里又施展不开身手。他上前几步,说:“老叔,野地里风大。你要多穿件衣服,小心别冻坏身子骨,又要上卫生院去吃药打针,受尽皮肉之苦。”
刘百泉用力跺了几下沟沿,示意他注意脚下的情况。他站立的地方恰好在排污口上,大量的工业废水冒着白色的泡沫从铁管里涌出,“咕咚咕咚”地排进沟中。临近的水草在浊流和清泉之间左右摇摆,不堪重负地晃动着弱小的身躯,水底的鱼虾早已逃得无影无踪。龙潭沟里形成泾渭分明的颜色,上半段的水体明亮清净,下半段变成藏垢纳污之所,好像一条不堪入目的臭水沟。他用竹棍挑起一条死鱼,说:“他们是在作孽啊。从这条管子里面流出来的水比我们浇地的大粪更黑更臭。要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将变成一片死水,别说是小鱼小虾,只怕是沟里的杂草也要绝迹了。”
刘长文用锄头敲击着乌黑的铸铁管道,说:“这就是资本家的良心,为了赢利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我们的村民小组长还在为这种人评功摆好,巴不得从他们的指缝里多抠到一些好处。”
刘百泉厌恶的皱了一下眉头,说:“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为官一任只考虑那些整天围着他转的人,全然不把群众的呼声放在心上。他再像这样搞下去,迟早要被赶下台。”
刘长文无心放水催苗。造纸厂在龙潭的出口处打起水坝这条沟就断流了,污浊的废水会逆流而上,暗中渗透到上游的水体里。用它来灌溉庄稼是否可靠还得打上个大大的问号。小春作物也是粮食。他还指望用收获的杂粮喂猪,解决全年的油脂问题。一时的疏忽很可能给全家人的健康埋下隐患。这种让人作呕的混水里面含有致癌物质,聪明人最好离它们越远越好。他只能祈求老天爷开眼,飘下雪花滋润大地,说:“你可以约上村里的老年人去跟曹组长反映情况,或许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刘百泉登门拜访前任村民小组长,希望借用他的威信组成强大的游说团体。刘百坚也对造纸厂肆意污染环境持有异议,任由他们乱搞下去龙潭沟两边就没有半寸净土,地里的庄稼也会受到危害。他们联络到五六个上了年纪的人,想以长辈的名义出面和曹苇谈谈,奉劝他要以农民的利益为重,尽快阻止厂商损人利己的不法行为。
曹苇在堂屋里接待了所有的到访者,拿出几包香烟丢到桌子上请他们随意享用。他能够理解村民们的焦虑,刚开始的时候不能制止厂家的违规操作,继续放任下去只怕段老板要无法无天了。这些外来的投资者根本不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年关将近也没有任何表示,自然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他劲头十足地说道:“我们现在就去请愿。也该他们付出点代价了。”
寒冬的田野满目萧瑟,几只乌鸦站在光秃秃的老柳树上,偏着脑袋紧盯住路上的行人以防不测。曹苇带领这帮老人家走出村子,沿着一条土路直奔造纸厂。他深恨段杰无礼,这么快就把他抛到脑后,建起造纸厂只忙着开工赚钱,也不想想是谁帮他买下龙潭。他要给这个自高自大的蠢货吃点苦头,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村民小组长也能叫停流水线。忘了友谊的人只会自讨苦吃。
消息不径而走。段杰提前打开工厂大门,和一帮年轻工人迎候在路边。他并不把乌合之众放在眼里,这群乡巴佬来得恰到好处。他正发愁家家户户忙着过年,即使花钱也雇不到上好的劳动力。他们却闭着眼睛送上门来。半个小时前,蔡勤从城里打来电话说运输净水设备的汽车已经到了曲靖,司机们吵着要早点卸货,他们还要赶回老家去过大年三十。只要处置得当,他完全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诱导人们心里的贪欲为己用。
刘百坚刚进厂门,两个孙子辈的年青人冲上来把他接走了。其余的老年人也被后生晚辈邀请去参观工厂。刘百泉头脑清楚,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不肯离开半步。曹苇察觉情况不对头,身后的队伍早已支离破碎,他也陷入孤掌难鸣的境地。幸好有刘百泉陪伴在身旁,他还有翻盘的机会。
段杰敬上高档香烟,说:“曹组长,欢迎你到我们厂来坐客。”他使用当时最流行的刁钢打火机给他们点火,说:“我在办公室里备下龙井茶,请两位随我去开个小型茶话会。董事会提前给乡亲们拜年啦。”
曹苇担心他设下陷阱,说:“你摆的是鸿门宴。”他一直呆在原地不敢挪窝,说:“我今天受全村人托嘱来谈点公事。你快收起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还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话吧。”
“段经理,我们是来为河口村的老百姓鸣冤叫屈。”刘百泉顺着村民小组长的话音说道:“你们厂的工业废水淌到南门河里,把整条河流都弄脏了,不知情的人以为污染源出自我们村。你让乡亲们还有什么脸面出去见人。连我都为你们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
段杰巧妙地诡辩道:“大叔,我们的契约是说不得向龙潭排放污水。我恪守对你的承诺,并没有越雷池一步。你现在来找我谈这种事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们之间并没有这样的约定,也不需要你来教我应该怎么做事。”
“大路不平众人踩嘛。”曹苇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说:“段经理,你也得替我们想想,基层工作不好干啊。谁也不能置群众的呼声于不顾,任凭造纸厂破坏我们的水源和土地。你们厂偷排污水的牵涉面太广,已经在这一片引起公愤,仅凭你的一句话无法解决问题。”
段杰叫来贴身保镖,让他到办公室把桌子上的协议拿来。任保鑫感到奇怪,段经理一改往常的陋习,今天的脾气大有改观,不但放下身价接见河口村的民众,还好烟好茶地款待他们。他在国外从来都不过问此类不关痛痒的小事,顶多派个副手处理一下。遇到特殊事件就该贴身保镖去招集人马,牵扯到法律上的事委托律师去解决。任保鑫遵命取来文件,刚要递到段经理手里,忽闻山路上响起载重汽车的喇叭声。
段杰的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说:“真是好样的。蔡勤把机器运来了。老曹,我马上就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保管在场的人听完后都会感谢我为乡亲们办了一件好事。”
车队很快驰进厂区,依次停放在泵站旁边。正在车间里参观的村民闻声走出来,加入到欢迎的队伍里,排成扇形站在卡车前面。刘百泉不知道他们又在搞什么鬼,有些魂不守舍地注视着这场闹剧,难道资本家也要搞群众运动。
段杰纵身跳上一辆大卡车,用力抖动着手中的文件,说:“你们全瞧好啦,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大红公章,上面的落款是水利局。我们厂里的人没有那个会造假。谁也没有这个能力弄虚作假。”他明目张胆地混淆公元纪年和农历的界限,说:“根据我们厂的具体情况,政府部门同意造纸厂按照现有的生产能力运行到年底。刘大叔,你可以打个电话到水利局问你姑爷是否属实。”
刘百泉听得不明不白,说:“我是听李济源讲过这件事。你们到几时才能停止排污,要有明确的期限。我们也好对大家有个交待。”
段杰掀开车箱上的篷布,用手指着集装箱上面的英文说道:“我们已经买来机器,只要把它从车上卸下来,安装好后就能净化水质,还你们村一个清洁世界。让这儿的鲜花照样在春风里开放,河里能钓到肥美的鲫鱼。”
蔡勤疲软地坐在驾驶室里不肯露面。他好不容易出了一趟国,费尽力气把净水设备运回来,却在家乡受到莫大的讽刺。看热闹的村民并不在乎他的归来,只是希望运来的机器能够治理污染。段杰还在利用他们的好奇心曲解协议,期望从中获利。蔡勤十分反感他拿着文件到处骗人,指鹿为马地欺哄不懂英文的农民,胡说八道要让江河恢复原貌,让人产生了某种负罪感。这种把戏一旦被揭穿,他岂不是成了帮凶。
任保鑫领会了主子的意思,说:“我们厂要装净水器,再建一条从厂区通往南门河的管道,才能确保在春节后实现我们的既定目标。”
曹苇从中嗅到铜钱味,说:“老段,你们有难处怎么不早点讲呢。我明白你是想沿着山脚挖条沟,再铺上几根水管。这点小事难不倒人。”他想包揽铺设管道的工程,说:“你快把贵厂的施工方案拿出来吧。我会组织村民按质按量完成任务,保证不会耽误你们的工期。乡亲们顺便也能捞上几个小钱过年。”
段杰打开车门,把蔡勤从驾驶室里拉出来,为他整理一下揉皱的西装,重新系好脖子上的领带,说:“小蔡,这套设备由你来负责安装调试。”他的话音里充满诱惑性,说:“老乡们,我可以预支三分之一的工程款给你们购买工具,剩余的款项要等工程完成后一次性结清。请村里的头跟我来拿钱吧。”
蔡勤只好遵命,指挥车辆开到仓库里卸货。曹苇让村民们各自散去,跟随段经理走进办公室领钱。承包一些小型工程既不需要高精的技术,又能保证他获得额外收入。每到冬季农村里都有闲散劳动力。他只要放出风去,不出二个小时就能召集一支施工队伍。他在进门的时候决定要吸取上次招工的教训,不再干一边倒的傻事,让中间派也参加进来挣点辛苦钱。
段杰打开身后的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一迭人民币,说:“老曹,这件事麻烦你费心啦,若能提前一天完成任务,多付给你二百元酬劳。以此类推多劳多得,算是给你的操心费。”
刘百泉闷闷不乐地离开造纸厂,绕道龙潭在水边静坐片刻。他怎敢相信资本家会发善心不再破坏河口村的生态系统。他们的机器是买来了,却要舍近求远铺设水管直通南门河,其中暗藏何种玄机。只有鬼才知道那些洋玩艺是干什么用的。曹苇眼里只盯着钱,听到有油水可捞就忘乎所以,根本不把群众的呼声放在心上。他与段杰一唱一合打得火热,肯定没安什么好心眼。刘百泉随手捡起几根树枝,在背风处生起一堆篝火温暖身体。今年注定是个漫长而又难熬的冬天。
开春后久旱无雨,地里的庄稼纷纷卷起叶子,在太阳的暴晒下几乎停止了生长。河口村的农民守着龙潭却无水可用,先是村里的老年人怨声载道,继而是年青人聚在一起指桑骂槐。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到一个最迫切的问题上:小春完蛋了,可别影响到春耕春种,稍有差池就会造成粮食产量减半。刘百泉觉得无脸见人,整日缩在屋子里不愿出门,吩咐刘秀丰去找村民小组长催问造纸厂何时才能按照约定停止排污,让乡亲们从龙潭沟里取水浸泡秧田,先渡过眼前的难关。
曹苇若要领导好河口村,对缓解田地里的旱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拿了外商给的好处费,没脸再到造纸厂评理,在段经理面前自讨没趣。他在无奈之下迁怒于李济源,大企业排放污水与你有何相关,非要搞出个协议来约束厂方,弄到头来反而让自己进退维谷。
村里的巫师已经在四处活动,煽动每家每户凑份子钱,到附近的红山寺遗址拜龙神求雨。村民们选派年逾八旬的******来试探他的口风。刘百灵还瞒着他交了二十元作为求雨的香火钱。他对妻子的行为视而不见,让她随大流去祈求一份心灵上的安慰吧。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到水利局求援,请他们通过南干渠调水来给村民撒秧。
曹苇来到水利大楼,按照刘小才的指引走进党委书记办公室。他单独和朱建新谈起村里的现状,说:“朱书记,请原谅我的冒昧,事先没打招呼就来拜访你。河口村遭到百年一遇的大旱,种在山坡上的麦子光抽穗不结籽,稻田里开了拳头宽的裂缝,蚕豆荚只有小手指头粗。乡亲们连吃水都成问题,那里还顾得上庄稼。再照这样发展下去,今年的小春作物恐怕是颗粒无收。”
朱建新暂时搞不清楚他的来意,说:“整个云南省都出现程度不等的干旱,政府部门正在想办法人工降雨,过不了多久你们那儿的情况就会好转。”
曹苇并不满意他的答复,说:“你应该弄清楚因果关系。水利局同意在我们那儿建厂,才使河口村失去龙潭的庇护,造成今天无水抗旱的局面。更有甚者是李济源和造纸厂订了个狗屁协议,竟然允许他们在年底前向龙潭沟排放工业废水,搞得全村人无法就近取水,守着南门河还要忍受旱魔的摧残。”他纯粹是在恶人先告状,说:“他不是本地区屈指可数的水利专家吗,平时天南地北侃大话,一旦出了问题像缩头乌龟躲起来。他要是真有能耐的话应该负起监督责任,命令段经理执行协议,赶快阻止造纸厂别再做坑害老百姓的事情。让我们用水车从龙潭沟里弄点清水浇地。”
朱建新拿捏好谈话的分寸,说:“老曹,你别忙着发火嘛。抗旱指挥部正在统筹安排相关事宜,合理调配潇湘水库的存量支援各个乡镇的春耕生产。你们村也被列入其中,可以从南干渠获得灌溉用水。”
曹苇的目的已经达到,兴高采烈地离开水利局。他行经晏琳摆在街边的音像摊子,无意中发现张仁在向自己招手,撇不开情面走过去寒暄几句。晏琳搬出一只小板凳让他坐在树下乘凉。城里的树木有人定期浇水,已经长出绿荫供人歇脚。乡下的果园里新芽才上枝头,绽放的花蕾在太阳的灼烤下失去了水分。城乡之间的差距由此可见一斑。
张仁为了防止前来购物的人偷听,有意放上一段音乐掩盖他们的谈话,说:“老曹,你一个人到水利局有何公干。我听刘小才讲你是冲着龙潭里的那点水来的。县里正在考虑要从别处引水过来增加潇湘水库的容量,再过几天就要经过南北两条干渠向曲靖坝子放水。我们的头没让你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