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迪车率先驰过河口村,蔡大川的心凉了半截。往日里机器轰鸣的造纸厂此时显得冷冷清清,两扇大铁门锁得紧紧的,值班室内连个鬼影都没有,厂区一片死气沉沉。段经理肯定是听见风声躲到外面逍遥去了。他果真是一只不按常规出牌的老狐狸,又奸又滑让人捉摸不透他心里面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蔡大川没有发出任何指令。黄献书不好采取应对措施,只是稍微往回收点油门,驾驶车辆穿过田野中间的土路,平稳地停在大门口。蔡大川依旧坐在车内养神,叫门找人的事自有其他干部会去办理,他只管集中精力解决棘手问题。
肖天笑走下公务车,带领监察人员越过蔡大川的座驾前去拍门。他们扯起嗓子高声叫喊。任保鑫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朝门外瞟上一眼,把他们的话当成耳边风。肖天笑气得踢了一脚铁门,让他赶快敞开造纸厂的大门,环保局有公事要办,拒不执行命令将会受到严惩。
任保鑫睡眼惺忪地站在走廊上伸个懒腰,迈着醉步滑下台阶,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铁锁。他拉开一条门缝,说:“段经理不在厂内。我一个小保镖又不懂得应酬之道,你们有事明天再来。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原谅。”
肖天笑面对醉鬼已有几分退意,转过头去征求蔡大川的意见。蔡大川迅速做出判断,贴身保镖尚且守在厂里,段经理不可能走得太远。一推二拖三耍赖是历代奸商惯用的手法,他对此类小伎俩早已耳熟能详。蔡大川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肢体语言往左边挥挥手,示意肖科长不要轻易相信任保鑫的胡言乱语。肖天笑推开半扇铁门,说:“你不要为难人。我们这是在执行任务,玩弄花样只会适得其反,促使我们加大惩罚力度。你妨碍公务要负刑事责任。”
任保鑫满嘴喷着酒气说道:“无论你们是来找人还是办事,总得有个说话算数的主管出面接待政府官员。我一个下人既不懂礼节又没有实权,你们要罚款也找错地方找错人了。我身上只有这套西装还值几个钱,把它卖了也不够你们塞牙缝,交不起环保局开出的罚单。”
肖天笑大声喝斥道:“你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开口闭口认定环保局要罚款。我们是来责成柔顺造纸厂立即停产整顿。贵厂必须在三个月之内停止向南门河排污,直到你们排放的工业废水达标后才能重新开工生产。”
任保鑫看着空无一人的车间说道:“你们来晚了。造纸厂在昨天下午已经关闭流水线。这么大一座工厂里只有西北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漫天飞舞,还有我这条看家的老狗在晒太阳,别的只剩下一堆没人操作的机器。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把整改通知书放在值班室里。”
他们正在扯皮,厂部办公室里响起悦耳的电话铃声。任保鑫把大铁锁扔到旮旯里,跑进屋内接电话。他再次出现在大门口,索性把两扇铁门全部敞开,任由外人随意进入造纸厂。蔡大川坐在车里看得十分真切,让黄献书发动汽车带头开进不再设防的厂区。他刚走下小轿车,突闻身后的山道上传来载重卡车的轰鸣声,十多辆柴油车冒着黑烟滚滚而来,车队后面跟着一辆造型奇特的大吊车,不到十分钟时间把整个厂区塞满。环保局的四辆小汽车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形同儿童玩具。肖天笑疑惑不解地注视着这群人的一言一行,唯恐他们做出不明智的举动,准备向局里发出请求支援的信号。
任保鑫如同服下某种兴奋剂,提着一大串钥匙跑上前去,打开紧闭的车间大门,招呼领队的工头带人进去拆卸机器。段经理在临走前还做了一笔好买卖,把即将报废的流水线以低于百分之五十的价格出售给邻县的实业集团,又为新建的工厂注入更多的启动资金。蔡大川终于松了一口气,柔顺造纸厂寿终正寝,污染源自动消失以后,他正好向上级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他把肖科长叫到身边,吩咐他去跟任保鑫办交涉,尽快找到带队的工头,叫他指挥这些载重卡车让出一条路,他要打道回府去写述职报告。他连一分钟都不想在这种乱哄哄的地方呆下去。
车间里到处都是金属互相碰撞的叮当声,劣质香烟混杂着汗味充斥在空气中。要想在这种令人作呕的地方找到工头绝非易事。任保鑫还算通情达理,叫上汪旭到外面谈话。他们三个人刚刚统一认识,厂外的大路上又涌来一群当地的农民,迅速堵住造纸厂的大门。他们身后还有从其它村寨赶来的人,穿过田间小道逐渐加入到队伍中,里三层外三层把造纸厂围得水泄不通。
任保鑫害怕他们聚众闹事,取出一包香烟分发给站在前排的男性村民,说:“老少爷们,我们近日无仇他日无怨,敢问各位为了什么事要堵工厂的出路?”
刘长武手持锄头说道:“任保鑫,睁开你的狗眼来瞧瞧,我们昨天还是这里的工人,怎么一转眼你装作不认得我们啦。”他长得五大三粗,根本不把骨瘦如柴的贴身保镖放在心上。任保鑫小胳膊小腿的模样怎能撼动山中壮汉。刘长武在众人面前秀肌肉,说:“你应该清楚我们是来讨债。段经理在遣散工人的大会上讲得明明白白,工厂是因为资不抵债才倒闭。他没有钱发工资,只好打白条子给我们作为凭据,等到变卖厂房和机器以后马上兑现承诺。你们明目张胆地把流水线卖给别人,手里握着大量的钞票,应该履行诺言收回欠条,发放工资让大伙高高兴兴过国庆节。”
面对愤怒的村民,任保鑫急得抓耳挠腮。农民工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纷纷上前质问他良心何在,七嘴八舌要求段经理出面给个说法,没有答应群众的条件绝不放任何一件物品离厂。有几个远道而来的姑娘取出锅碗瓢勺准备野炊,大有要在厂门口安营扎寨之势。汪旭也在一旁大呼上当,身陷这么严重的劳资纠纷之中,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脱离困境。他手下几十号人吃饭睡觉都成问题。
蔡大川也想尽快脱身,早点离开是非之地。他踱着方步走过去给任保鑫支招,说:“段老板在这个时候不益露面,他不论做出何种决定都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会引起群情激愤。除非他手中有大笔的现金能够满足农民工的讨薪。我估计这不是某一个人能拍板决定下来的事,还要通过董事会合议才能拨款。你应该打电话向乡政府求援,目前只有赵乡长能够控制这种局面。”
乡政府接到造纸厂的求援电话,立即组织一批精兵强将前往出事地点调解民事纠纷。赵友佳在动身前已经做好多个预案,最低限度也要确保农民工拿到百分之八十的报酬。当初在河口村兴建造纸厂是他一手引进的项目,给村里的生态系统造成难于评估的损失。再让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的工人空手而归,他无法向父老乡亲做出交待。真是情谊易冷友人形同陌路。段老板要转产另谋出路,扔下这个烂摊子让他来收拾残局,至死也改变不了资本家的本性。
赵友佳带人赶到造纸厂。刘长武正在厂区里与工头僵持不下,两个人都亮出随身带来的工具和锄头,群殴大有一触即发的趋势。山道上还有许多闻讯赶来增援的农民,漫山遍野的呼唤声连成一片。赵友佳大声喝道:“你们谁是头。竟敢在潇湘乡的地盘上撒野,简直是目无王法。全都给我把手中的工具放下。”
刘长文从人群中走出来,附在弟弟的耳朵旁边轻言几句。刘长武丢掉手里的锄头,围在他身边的村民也收起农具。赵友佳知道他是关键人物,若想平息农民的怨气,还得倚重这位老乡的威信。他为自己发现一个有用之才感到欣慰,决定提拔刘长文出任下届村民小组长。任保鑫跳到工头面前,用力夺下他手里的撬棍,说:“赵乡长在此,你不要再逞强,快带着工人们进屋去喝茶。别把事情闹大谁也脱不了干系。”
双方剑拔弩张的形势得到缓解。汪旭带领工人退进办公室休息。村民们一哄而上向赵乡长倾诉心中的苦闷。赵友佳听完他们的诉求,提出几点合理化建议,说:“你们要有组织地维权,才能向段经理讨回公道。”他迎着农民工期待的目光说道:“我这样跟你们讲吧。乡亲们要推举一位信得过的人出来当代表,归纳整理群众的意见,汇总你们手中的白条子,提出相应的索赔数额。乡政府才好帮大家讨薪。”
刘长文在人群中插上一句嘴,说:“大家如果信得过我兄弟,就让刘长武挑起这副重担。你们都亲眼所见,他是个敢作敢当的好汉。”这份倡议得到群众的拥护。刘长武还要推辞,反复说明自己只是一介勇夫难担大任。刘长文当众说道:“你刚才举起锄头一呼百应,说明你有能力站出来为大家主持公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宽心,有我当你的参谋长,还有这么多乡邻做你的坚强后盾,这个世界上没有讨不回的债。”
刘长武临危受命,心里充满忐忑不安。赵友佳叫人取来笔和纸,当着全体农民工的面立下一份乡规民约,造纸厂若要变卖厂房必须要有刘长武的亲笔签名,所得款项优先支付工人的薪酬,否则将被视为无效合同。有了这份文件做担保,造纸厂在变更土地使用合同时就会受到种种限制,前来接手的单位或者是个人都要履行相关职责。谁也逃不过刘长武的监管。任保鑫只求早日运走厂里的机器设备,那管日后会引起多少麻烦事,十分草率地作为厂方代表签字画押。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被赵乡长化解得无影无踪。村民们依照约定撤回河口村商谈今后的任务。宁兴禧也从城里赶来,递上宁家田和他手里的十多张欠条要求归类处理。刘长文安慰他几句话,私下做通刘长武的思想工作,不凭个人好恶接受他的请求。刘长武把所有的白条子收集起来,经过统计最终确定厂方一共欠农民工五万余元薪酬。
任保鑫千恩万谢送走赵乡长,连声夸奖乡政府屡次为外资企业排忧解难。他会把厂里发生的情况如实地向段经理汇报,敦促他按照双方商定的协议办事。赵友佳拖着疲惫的身子先走一步。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跟环保局那帮小子道别。蔡大川的到来只会给乡里添乱,既无助于事情的解决,又害得农民工差点讨不回多年的血汗钱。汪旭抓紧时间带领工人们继续工作。他们再也不敢耽搁工期,全部人马不分昼夜加班加点干活,争取早一天把造纸厂的机器设备运出潇湘乡。
环保局的小汽车在天黑时分驰出造纸厂,一路颠簸着爬上山间公路。蔡大川靠在后座上打盹,心里谋划着如何向上级交差。在这场金钱与责任的博弈中他并没有赢得尊重。人们都知道他的力量首先来自法律,其次得益执法人员鞍前马后效劳,他依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如果他能干得漂亮一点,多多少少总能为国家挽回些损失。段杰在最后一刻耍个小花招,就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狠狠地羞辱了蔡大川的智商。
柔顺造纸厂闹得天翻地覆,丝毫没有影响段杰事先安排好的行程。他仍然像只嗅觉敏锐的老狐狸在曲靖的大街小巷里四处游走,精心布置着每一处陷阱。为空置下来的厂房找到潜在买主,也是董事会委托他办理的另外一个刻不容缓的任务。他刚在当地最有名气的明通拍卖行谈妥一笔生意,转身又来到南城建材市场,径直走进“东鹏洁具”找李济源叙旧。他们两个人都是成功的商业精英,互相交往时都有点惺惺相惜的成分混杂其间。至于“兴琳有限责任公司”只是个外表光鲜内里一包稻草的绣花枕头,张仁无非是个不值一提的跳梁小丑。他绝不在失败者身上多花心思。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找张仁商量对策。张仁手里有雄厚的资金盘下整座工厂吗?有些事跟他商量也等于是白搭,不如避而远之别去招惹是非。
李济源本着来者都是客的行为准则热情接待段杰。他们谈话的内容很快言归正传,扯到段经理在沿海地区新建的建材厂何时投产。李济源开上个小玩笑,说:“等到你的新厂烧出第一块瓷砖,我恐怕也该转行了。”他轻轻跺了一下地板,说:“我直接从广东进货过来销售,省去诸多中间环节,可以节约大量成本,提升本店在建材行业的竞争能力。”
段杰掩饰不住得意之色,说:“我已经完成最后一批订单,明天直飞广州,主持新工厂的剪彩仪式,开工生产腾飞牌瓷砖。”
刘秀兰向他表示祝贺。他们夫妻俩人心里都清楚段经理离开曲靖的时候也就是造纸厂关门之日,收购龙潭的事应该提上议事日程了。她满怀好奇地问道:“段老板要另谋高就,贵公司建在河口村的造纸厂又由谁来接手。你扔下那么大一个家当岂不可惜。”
段杰察觉到她潜意识里的焦躁情绪。这位从农村走出来的少妇虽然经商多年依旧胸无城府,有些时候幼稚的惹人发笑,由此可见李济源肩上的担子确实不轻。他们之间肯定存在代沟,只要稍加利用就能从中获得某种好处。他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说:“我除了来跟李济源辞别,还想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董事会准备以十万元的底价出售柔顺造纸厂和龙潭。两位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留意最近贴出来的拍卖公告。”
刘秀兰差点要跳起来欢呼胜利。李济源认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外商绝对不会拱手给任何人送上一份大礼。他们客客气气送走段杰,商量一番后决定由刘秀兰留下来管理店面上的生意,李济源集中精力购买造纸厂的地皮,最好能在那儿建盖一座乡间别墅。
李济源首先想到要向岳父岳母报喜,叫上一辆出租车直奔河口村。更加凑巧的是他又在老岳父家中见到刘长文兄弟俩人。他们正在商量要为农民工讨薪,谈话内容涉及到出卖造纸厂和龙潭用来还债。这些信息在无形中满足了李济源的需求,只有汇集各个方面的情况他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随着双方的交流逐渐深入,他们开始讨论谁会在这轮竞争中胜出。如果不把造纸厂交到具有环保意识的企业家手里,河口村的生态系统还会面临下一波灾难,就像大地上一处溃烂的伤口继续恶性循环下去,永无休止地挣扎在即将毁灭的边沿。
刘百泉相信小姑爷有强大的经济实力,能够在这场较量中拔得头筹,说:“我打听过拍卖行的规矩,谁出的钱多造纸厂的地皮归谁所有。你只要抬高市价,没有人能从你手中抢走龙潭。”
刘长文讲出来的话自有一番道理,说:“万事总得有个限度,那怕是竞争也应该把它控制在一定的价格之内。无序竞价只会把泡沫越吹越大,背离它的实际价值必然搞得两败俱伤,不管烂在谁人手里都是一个不小的损失。我们不能再搞窝里斗,让外人看完笑话还要占尽便宜。”
“你分析得完全正确。问题的结症不仅仅是谁买下旧厂房,还在于此人是否能拿出钱来改造环境。”李济源担心拍卖会藏有猫腻,说:“段经理在离开曲靖时把董事会的预案告诉我。他历来是个算计精明的老滑头,不可能毫无道理地向购买者泄秘。我怀疑其中暗藏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谁也猜不透资本家的真实用意。刘百泉慢慢地卷好一支老旱烟,说:“他十之八九是想让你知难而退。”他点上火抽烟,说:“他也许是在心里有了合适的人选,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要把你排除在外。”
刘长武性情豪爽,弄不来这些文绉绉的说辞。他喜欢直来直去,说:“你们不用害怕。赵乡长赋予我监管权,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擅自处理造纸厂的产权。这回我要好好地耍一次威风,提出来要在现场拍卖,把整个交易过程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一切暗箱操作都将化为乌有。”
刘长文十分赞赏弟弟的处理方式,有些时候大刀阔斧的行事风格比坐而论道强上一百倍。刘长武的提议像一股清风扫尽他们脸上的愁云。李济源放下所有的思想包袱,打起精神来应对变幻莫测的拍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