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很多从高位上跌落下来的失意者一样,张仁怀着复杂的心情和这位建材商见面。田开文是个精明的中年人,谢顶的脑门上布满皱纹。他只肯出一万元转让费寻租铺面。张仁在他的诱惑下很快办完手续,签字的时候说是还有点私人物品要取走。田开文通情达理丢给他一把备用钥匙,言明三日以后就要换锁,他再也进入不到商店里面拿东西。
张仁无心做生意,早早地打发走店里的员工,靠在收银台上喘息片刻。在以往的岁月里收银台是女主人长期占据的位置,现在已是人去台空,昔日的热闹犹如过眼云烟消失在痛苦的记忆里。他命中注定要苦度余生。
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向这边走来。他正在惶恐不安之际,雷连廷前来探听他们停业的情况是否属实。张仁对市场管理处不感兴趣,他没有少交租金又无欠债,雷连廷不可能把他撵走。他打起精神说道:“老雷,你要是来看笑话免开尊口。我正烦着呢,一心只想找人打架。”
雷连廷仅凭声音就能判断出他已经失望到极点,说:“张老板,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你也不必过分悲哀。”他对此类事件接触多了也就见惯不惊,说:“这间铺面的房租下个月到期,你不想干可以转让给别人经营。我保证你能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
张仁孤身一人闲得无聊,便想借机游戏世间,点头同意了他的提议。“兴琳有限责任公司”已经不复存在,与其整天愁眉苦脸面对无边的烦恼,不如寻点乐子开心,暂且把今日当作愚人节。他跟随雷连廷走进市场管理处,果然见到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人在座。林语强生来身材矮小,看上去就像是个四处乱窜的窃贼。他操着浓重的闽南口音和张仁谈判。他们很快达成转让协议,在雷连廷的监督下草签合同文本。林语强十分爽快掏出五千元钱预付订金。张仁一时鬼迷心窍,见到这份送上门来的财富起了歹意,皮笑肉不笑地接过飞来之财。雷连廷要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张仁和林语强商定一手交钱一手交出铺面,当场互换钥匙和钱款。雷连廷如果说破其中的厉害关系反而显得不仁不义,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是他精心布好的局,纵然是浑身长满嘴也难辨是非曲直。他目送张仁走出建材市场。
张仁乘坐出租车直奔河口村,躲在农民家里窥测方向,思考今后的行动计划。他和曹苇凑在一起,两个难兄难弟抱头痛哭一场,随便炒上几个小菜喝到月上中天。张仁早有规划,打算追随晏琳的足迹直飞山东半岛,到海边寻找亲密爱人。他借着酒劲说道:“老曹,都是女人惹的祸,实在对不起朋友啦。你要把造纸厂和龙潭卖给李济源,最好把它们拆开分别出售,为我们东山再起埋下伏笔。我就不信合你我两人之力还斗不过他。”
曹苇已无半点斗志,说:“你和我都在这场斗争中搞到身败名裂,没能阻止李济源收购龙潭的步伐,反而助长他的气焰日盛。再胡搅蛮缠下去也收效甚微,何苦要自寻烦恼。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的纷争到此为止吧。”
张仁捉住他的手腕说道:“你只管按照我的意思办事,再想办法为难一下李济源。他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少给你一分钱。至于理由嘛你信口乱编一个,只要糊弄过去就算完事。老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数年之内见到分晓。”
曹苇仍在心里犯嘀咕,说:“他会把旧厂房登记在好朋友名下,你想觊觎也无从下手。你干嘛要绕上这么大个弯子和他抢龙潭。”
“你别忘记,他的好友也是我的故交。”张仁放下手中的酒杯,说:“劳烦你找一辆汽车送我上昆明。我要乘班机飞往青岛。”
曹苇遵从吩咐,连夜把张仁送到机场。他没等客机起飞,马上乘车返回曲靖,赶到南城建材市场会见李济源。刘秀兰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奇怪,“兴琳有限责任公司”宣告破产彻底断了他的后路。曹苇推说要保全个人颜面,必须把造纸厂和龙潭分开出售,以防农村人多嘴杂议论自己无能。他要求昔日的竞争者配合一下。李济源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微变化里面所包藏的险恶用心。他的目标是要挽救龙潭,造纸厂的归属还在其次。刘秀兰给丈夫出个主意,不妨把造纸厂登记在王朝峰名下,他是个老实人玩不出什么鬼花样。王朝峰十分乐意帮朋友的忙,一切手续顺理成章地办好了。龙潭又回到环保人士手中。
曹苇结清村里的欠账,早已弄得家徒四壁,衣服口袋里仅剩两张五元面值的人民币。他除了一亩山地三分水田里面种的庄稼,身边再无多余的财物。农家小院还属于刘百灵的婚前财产,他只有居住的份额并无处置的权利。幸喜刘小才摒弃前嫌,来接父亲进城安度晚年,他才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曹苇在儿子家歇息几天,稍微缓过点力气。他又在餐后发牢骚,说:“李济源也太抠门,区区五千元放在他手上算不得什么东西。他就是不肯施舍给我还债,弄得你父亲身无分文,买包香烟都要靠赊账。”
何秋雨当面顶撞道:“你别在背后讲怪话。我得不到李济源两口子周济,怎能在学院街上摆地摊。我们家每个月仅靠你儿子那点工资为生,连供孩子上学都困难,那有多余的钱养闲人。你老人家那来这么好的福气坐享其成,得了便宜还装肚子疼。”
曹苇被她气得腹中饱胀。他面对儿子说道:“你听听这像什么话。我才讲了一句,她已准备好十句来堵我的嘴巴。现在的年青人缺少家教。”
刘小才居中调和道:“爹,你赶快吃饭吧。秋雨洗完碗筷还要去进货。我要送你孙子上学,没有闲功夫陪你老人家瞎扯。你最好上公园里找人聊天。”
曹苇自嘲人老无用,靠在大沙发上打盹,想上个主意直奔环保局。他指名道姓要见蔡大川,没人敢对他另眼相看。很快来了一位穿着时髦的女秘书,问清他是来自农村的基层干部,带领他走进办公室。他直到此刻还在做着当官的美梦,真是个恬不知耻的狂徒。
蔡大川的神情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对待此人就得像处理喷着火苗的液化气钢瓶那样小心行事,稍有不慎会伤及无辜。最好能把他这把火引向别处。他打开新式饮水机,说:“老曹,欢迎你来环保局做客。我刚买了新采下来的春茶。”他亲手捧上一杯茶水,说:“你又带来什么好消息。”
曹苇露出丑陋的面孔,说:“我已经把龙潭卖给李济源。冤有头债有主,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你应该让他尝尝治理污染是什么滋味。”
蔡大川不想陷在泥潭之中无法自拔,任何轻举妄动都会造成难于意料的负面影响。他的思维逃不出到访者的眼睛。曹苇焦躁不安地转动着身子,就像准备冲锋的士兵鄙视止步不前的将军,面部表情似乎在嘲笑胆小如鼠的司令官要放弃攻打一座坚不可摧的碉堡。蔡大川唯恐引火烧身,立即召唤监察科长前来会商行动计划。
肖天笑奉命赶来。他最讨厌外人干政,这个脸部皮肤呈现病黄色的乡巴佬有何德何能竟然成为副局长的座上宾。他机敏地说道:“老蔡,我们还是珍惜时间,请你移步到监察科向我的部属直接下达命令。”
蔡大川拒绝了肖科长的请求。他用命令的口气说道:“根据群众举报,龙潭的主人现身了。你快把整改通知书送到他们手里。”他为了消除肖科长的疑虑,又加上一句话,说:“你可以传唤新任的村民小组长,逼迫刘长文讲出实情。你们很快就能见到大老板。”
曹苇抬起屁股走人,哼着“潇洒走一回”的歌曲,大摇大摆地步出环保局。肖天笑望着他的背影发呆,搞不清楚他是何方高人,能把情报工作做得如此精准。他立即组织人马赶往河口村,寻找危害生态系统的罪魁祸首。
龙潭静静地躺在大山脚下,如同一位生命垂危的病人日夜呻吟,潭里的景象惨不忍睹。肖天笑派人请来当地的村民小组长,陪着他漫步在水潭边上,说:“小刘,造纸厂把你们村的水源地搞成这副模样,农民朋友们也是身受其害。县里责成环保部门要尽快查处这起违法事件。”他捡起颗石头丢进水里,说:“我听说你手上掌握某些信息,对我们执法很有帮助。”
“我们见过面。好像是你们来查封造纸厂,我和弟弟为村民们讨薪的时候。”刘长文警觉地盯住土路上的汽车,很难透过贴膜的车窗玻璃看清里面坐着何许人物。他闪烁其辞地说道:“现在已经时过境迁,龙潭在前些日子换了新主人。他也曾向大家承诺要千方百计改变现状,绝不让污泥浊水祸害民间。”
肖天笑怎肯偏听偏信村民小组长的一面之词。他把刘长文带到车队旁边说道:“你放心好啦,这次专项行动由我负责。局里的头头脑脑一个也没有跟来。”
刘长文依次看过环保局的车辆,果然没见到蔡大川的身影。他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李济源,告诉他环保局的干部要约见龙潭的持有人。村民们闻讯后纷纷赶来看热闹,刘百泉坐在土堆上静观其变。李济源赶到现场,山坡上已经站满围观的人群。肖天笑看清龙潭的新主人是昔日的故交,心中升起一丝怜悯之情。他们在不久前还是平起平坐的同级干部,彼此都了解对方的底细。李济源这次肯定是代人受过。他不忍心把高高举起的棍棒打在环保人士身上,做出有违良知的傻事。
李济源一直以来都在思考治理环境的方案。龙潭已经被工业废水污染过千百遍,水里存在大量的化工原料,周围的土壤也成为藏污纳垢之所。若要撒放化学药品分解水中的有害物质,势必造成新的沉淀,残留物沉入潭底会形成无法清除的板块。这里若是变成死水一潭,将从根本上违背他拯救龙潭的初衷。要想复活泉眼还得从长计议。他暂时拿不出更好的方法,迟迟没有动手根治大面积的污染。他目前正在网上查找相关资料,多少知名的专家学者都对恢复龙潭的出水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时间,自然界的净化功能如同无与伦比的魔棒,唯有神奇的力量能在悄无声息中破解危机。这需要耐心和漫长的等待才能取得成效。他稳步走上前去,说:“肖科长,让你们久等啦。”他露出一个志同道合的笑意,说:“环保局的同志和我想到一块去啦。你们为了治理这池污水也付出过很多心血。”
肖天笑打开公文包,从中取出一份文件。他捋顺角落上的皱折,说:“李老板,我来送整改通知书。请你签收。”
刘长文大声喊冤,说:“柔顺造纸厂往南门河里排放七八年的污水,你们只会龟缩在环保局里不闻不问。李济源刚接手龙潭不到一个月,你们就闻风而动,跑到乡下来耀武扬威,责令他这也要整那也得改,全然没有个章法。”
正义的呼声得到广泛的响应。刘长武站在树下高声吼道:“你们放走真正的元凶,却来为难解决问题的勇士,凭良心而论你们已经输理。你们再像这样搞下去真是天理难容。”
李济源发现其中的破绽,说:“肖科长,你这份文件早已失效,去年发的整改通知书怎能拿来办今天的事。”他用食指划过纸面,说:“上面针对的客观主体也不合现状。龙潭现在是我的私人财产,不是造纸厂的附属品,造成污染的企业早已倒闭。按照谁污染谁治理的原则,你来找我也不符合法定程序。”
肖天笑接过整改通知书,揉成一团塞进衣兜里,说:“李老板,实在对不起啦。我会在半个月之内重新打印新的文件。”他朝着部下挥挥手,带领全体工作人员乘车离开河口村。这场闹剧早早地落下大幕。
李济源并不满足取得的成就,趁着这个机会把治理污染提上议事日程,说:“河口村的乡亲们都别走。我还有个请求要和大家商量。你们中间有谁会用土方法破解这道难题,把臭水变为清波,让鱼儿重新游回龙潭繁衍生息,还给水源地一片安宁祥和的美景。”
村民们摇摇头表示无计可施,唯有刘百泉蹲在山坡上低头不语。刘长武性子急躁,只想在众人面前逞能。他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说:“你只要肯出钱,我马上动员本乡本土的朋友四处搜集水泵,拉来电线抽干这池污水,架起管道引来山泉置换水体,不出十天半个月就能完成任务。”
刘长文质疑弟弟的办法不可靠,说:“现在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各个村庄的农民都在祈求天降甘霖,城里的居民连吃水都得靠消防车运送。你纵然有万贯金钱也买不来这么多水,何况铺设管道的费用比罚款的数额还要高出几倍。谁愿意干这种劳民伤财的蠢事。”
李济源从他们的争执中看到新的希望,说:“长武兄弟的话也有可取之处。我们不如先按他的主意抽干潭里的污水,再做后续的打算。”他望眼山腰上的南干渠,又一次想起水利局,若能从潇湘水库调来清水注满龙潭,刘长武的提议也是一个好方法,说:“你先征集五十台抽水机,三日后备齐听候调用。”
刘百泉抖掉烟锅里面的灰烬,说:“天空勾勾云,地上水涟涟。”乡亲们看到老将出马,必有深谋远虑,整个树林里一片鸦雀无声。刘长文约束村民们依次退去,留下他们翁婿俩人相处一会儿。刘百泉倚老卖老地说道:“李济源,你来帮我捶下后背。长年累月的劳累弄得我双肩发麻。”
李济源爬上土堆,运用娴熟的手法帮岳父按摩肩部,说:“你老人家肯定有治理污染的高招。能否透露点消息给我听听,也好让小婿做些准备,免得临阵慌了手脚,跟不上你前进的步伐。”
刘百泉指着天上的云彩说道:“我观察天象得知,今晚有一场暴雨,估计要下到明日午时,肯定会引起山洪暴发。我们可以乘此机会掘开南干渠,引来多余的雨水冲刷龙潭,荡尽里面的污泥浊水。”
深夜时分果然降下倾盆大雨,不到半个小时农家小院已是水满为患。刘秀丰穿着雨衣赶来疏通阴沟,想方设法排除老屋里的积水。刘百泉和女婿各戴一顶斗笠,手提两把锄头跑出门,惹得刘秀丰站在屋檐下面狂叫不已。何花打着手电筒走下楼,站在台阶上轻声安抚儿子,说是他们要去办一件大事。
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里危机四伏,狂风吹断的枯枝“噼啪”有声,随时都会从高处坠落,威胁到路人的生命安全。经过整整一个旱季的煎熬,干裂的山坡上缺少固化土壤的植被,疏松的泥土被雨水浸泡后出现垮塌的迹象。他们摸黑钻进大山深处,沿途时隐时现响起塌方的崩溃声,洪水携裹着泥沙呼啸而下,冲毁山边的良田。
李济源拉着老岳父爬上山坡,只见南干渠里面的混水暴涨起一丈多高,浊浪拍打着两岸出现即将溃堤的险情。他们早在日落前勘查过地形,选好决口的有利位置。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石头缝里涌出管漏的水流,源源不断地冲入漆黑的山沟。刘百泉喘息未定,立即指挥李济源破堤引流,两把锄头飞舞着掘土放水。只听一声巨响过后,洪水顺着山势奔腾而下,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奔龙潭,声震十里开外。刘百泉丢掉手中的锄头,一屁股坐在泥水里仰天狂笑不已,高声庆贺老天爷有眼,还大地一个洁净的水源地。
天色微明,大雨依然下个不停。李济源和刘百泉互相搀扶着走下山坡,站在山岩上观看潭里的水情。汹涌的洪水顺着山沟直泻而下,强大的水流把龙潭搅得底朝天。经过几个小时的冲刷,工业废水早已不见踪影,附着在石壁上的污垢荡然无存。大自然发出最为神奇的力量,一夜之间改变龙潭的面貌。不出七日,等到潭中的雨水变清,龙潭又会如同一面明镜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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