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时候,偶尔水墨会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着。
纯粹无暇的光芒将水墨的世界包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在离他远去,意识和脑浆搅拌成浓稠的糊儿。
从那一天开始。
从那惜寒把钻石按入自己心脏的刹那开始,水墨的生命已经不再属于他一个人。他背负起已死之人的遗愿,将曾经的自我埋葬。他在变身:改变了名字,改变了身份,过着另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早已死去,名为惜寒的男人的生活。
光芒渗入水墨的身体,灼烧他的世界。眼球脱水,皮肤溶解,发丝燃烧。紧扣在脸上的面具一点点剥离,由外而内,不规则的碎片凋零在半空,被光芒席卷,消弭不见。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水墨不记得自己的模样了。日复一日对着老旧不堪,发出“嘎吱”尖锐声音的方镜打量着里面的人儿,黑色的短发,直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深陷的眼窝包裹着的乌黑眼眸。
你是谁?
水墨闭上眼睛,再睁开,惜寒站在镜子的另一端,他又闭上,又睁开,惜寒依然站在那儿。他伸出手抚摸镜面,裂纹弥漫的玻璃表面冰冷光滑,水墨看见镜中的惜寒也伸出手,两人的五指隔着薄薄的镜片相合。
水墨如梦初醒,他终于意识到他已经变身,完全成了惜寒的模样,从面容,身材,到英雄,技能,全部都是。过去的自己不复存在,他作为惜寒活着,他回想起,这是他对那个男人的承诺。
澄澈透明的光束洞穿水墨的身体,带着他,一点点远离地面。温热的感觉在扩散,在蔓延,在燃烧。他的肌肉在炙热中分离熔化,骨茬和筋腱在血液中沸腾。
水墨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是在作为谁而活着。
光芒温柔地裹着水墨全身,向下坠落。
一个人的时候,偶尔水墨会想,这样的自己,如果有一天能够为谁而死的话——
坠落。
他的身体在坠落。
无休止地,没有终结地,向着黑暗深处坠落下去。
如果有一天,能够为保护谁而死去的话——
——第二十三日,晨。
水墨的大脑停止了运作。
清晨的峡谷显得空荡荡的,说不出得寂寥。
冷冽甘甜的风无言地经过,打在湿润的岩壁上,没了音儿。雁阵惊寒,清脆的鸣叫潇潇而下,回荡在峡谷中,久久不散。
地面被撕出一道巨大的伤口。
深深的沟壑蔓延弯曲,向前延伸至峡谷底端的岩壁,大地仿佛被剑刃砍断,沟壑深不见底,两侧堆积着掀起的地皮土块,棱角狰狞。石砾“沙沙”地滑落,坠入深渊中,再无回音。
峡谷底端的岩壁被挖出一圈碎裂的空洞。
水墨整个身体陷入空洞中,四肢,胸脯,小腹和脸部的肌肉没有一块是完好的,焦黑干燥的皮肤脱落,暴露出鲜红的肌腱和碎成一团的筋骨,胸口从中央剖开,节节胸骨穿插着绞碎的内脏欠片,心脏从左胸探出半个轮廓,已经不再跳动。
他的半个脑袋被瓦砾掩埋,下半边脸只剩下森森白骨,牙齿被碾成齑粉,堵塞在喉道中。
“啧,跑掉两个吗。”
神猫一撇嘴,牙齿间摩擦出不爽的锐音。他摸了摸红肿的侧脸,血红色的眼眸降下淡淡的阴霾。神猫眯起眼睛,盯着埋葬在岩壁中的水墨:“什么本事都没有的家伙还装什么英雄,还放跑了那两个小混蛋,你让我感到恶心……你真的死了吗?”
神猫注意到什么似得幽幽地抬起头,凝神观察,瓦砾“扑哧扑哧”的下落,水墨暴露在外的半颗心脏被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粉尘,神猫注视了大概有三十秒,那颗心脏始终没有跳动的痕迹,才摸摸鼻子收回视线。
“碍事的家伙都解决了,虽然跑了两个稍稍有点不爽。”神猫朝早早一挥手,指了指束缚于大地的巨龙,不紧不慢的走去:“早早,过来,收获的时间到了。”
天空苍茫,空旷的峡谷底端,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嗒嗒”轻轻的回响。
被天之锁贯穿的大龙挣扎着抬起须弥的头颅,燃烧的双眸注视着在他下方的两个人。
“哟,早上好。”神猫舔舔嘴,大龙晃了晃脑袋,锁链碰撞出清脆的声音。神猫伸手抚摸过大龙赤色的鳞甲,湿润冷硬的触感淌过掌心。
“开始吧,把神器给我取出来。”神猫转过身,冲早早打了个响指,五艘浮游炮划出绚丽的曲线,流线型的炮身对准大龙不同的部位。
流畅的电子音一闪而过,锐利极细的射线从炮口喷吐而出,宛如精密的手术刀,轻轻切割在巨龙真红的甲胄上,豁出一道道细密的切口。
下颚,巨爪,肘部,尾鳍被利落地割断,“轰隆”一声坠落地面,变成多边形的数据碎片消失在空中。巨龙双目赤红,爆发出痛苦的咆哮,音浪阵阵,空气震碎,地面晃动,峡谷斑驳的岩壁滋生出肉眼可见的裂纹,不断乖曲蔓延。
岩壁上,之前被轰出的两个缺口中不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拜托,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像她交代啊?”
B半掩着身子蹲坐在地上,灰头土脸,红白的和服满是破洞和污黑的血渍,断掉的逆刀刃握在他手心中,微微颤抖着。B瞥了一眼神猫,那两个人正专心切割大龙的身体,并没有注意到他。
巨龙咆哮,地面一震一震地晃动着,B的身子动了动,肌肉牵动起伤口,疼得他嘴角一抽。他抬起头,双脚跨过深不见底的沟壑,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水墨陷入岩壁中,不成人形的模样。
“真惨。”水墨皮肤剥落,骨肉分离的惨状令B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样不管怎么说都死得透透得了,这下子麻烦了……嗯?”
B的瞳孔微缩,略显惊讶的看向水墨的手臂,B刚才似乎看到他的手指动了动。
“沙沙”的声响伴随细碎瓦砾的掉落响起,水墨的手指轻轻抖了两下,暴露在外侧的心脏微弱地起伏,B的耳朵精确捕捉到它跳动的声音。
视线触及那颗裸露心脏的瞬间,B的脸色一白,随即露出复杂的苦笑:“真有你的,那么危机的情况下都能做出如此冷静的判断。”
水墨裸露的心脏蒙着薄薄的灰尘,但仔细看去,心脏表面存在着一块手掌形状的区域几乎没有埋上多少尘土,B略一思考便明白,为了骗过神猫的眼睛,水墨用白金之星死死按住自己的心脏,抑制住它的跳动,作出“死亡”的假象。
“额……唔……啊……”
干哑,不成人声的呻吟在水墨喉咙里淤积,他只残留着浅浅一层意识,血肉模糊的身体唯有手指还能做出不大的动作。B摇摇头,他明白,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手段,放着水墨不管,过不了十几分钟,他依然是要死的。
“要不是因为她,才不会为了你这个家伙……”B喃喃着念叨着,面色复杂地从和服口袋中掏出一个袋子,晃了两下,从里面拿出一个圆形散发着翠绿色浓郁光芒的球体,球体中央纹着手掌的图案,白皙的手掌托着绿色青翠的光晕。
“这个治疗术,以后你要加倍还给我啊。”B淡笑着伸出手,球体发出柔和温暖的光芒,随着B的动作一点点按入水墨胸口,氤氲的水雾在水墨身上扩散开,浓稠的绿色液珠轻敷在焦黑的伤口和裸露的肌肉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着他的身体。
B松了口气,转过头瞥向神猫二人,巨龙的头颅被切断,自下往上,逐渐崩坏成多边形的碎片,巨龙的躯干仿佛花苞绽放般被分割展开,酒红色妖娆的气息从中弥漫开。
“再不快点好起来的话,神器就要被拿走咯。”
B戏谑地说道,在他的背后,水墨缓缓睁开了双眼。
潮湿的气息有着酒红色妖娆的色彩,打在神猫脸上,炙热而温暖。
在他眼前,是一个球。
和他曾用过的很多召唤师技能一样,薄薄的,玻璃似的球壳晶莹剔透,酒红色的反光遮掩了视线,他只能看清里面东西的一个浅浅的轮廓。
一个装满的沙漏。
“呵呵,相当适合你,相当适合我们啊,早早。”神猫狭长的眸子弯成月牙,嘴角倾泻出怪异的笑声,意识到形状的瞬间他就做出了判断:
——法力潮汐。这件神器的名字。
“有了这个,能够在你的攻击下留下全尸的人都不多了。”血红的舌尖舔过嘴唇,饶是神猫城府极深,苍老的脸颊还是忍不住笑意,他搓了搓双手,向前一步,就在他要将法力潮汐捧在手中的时候——
“小心!”
早早的声音。
撕裂的风声。
二者碰撞震动空气的瞬间。
——尖锐的风浪呼啸而过,狠狠斩向神猫的脑袋。
神猫的瞳孔猛然缩小,本能地弯下身子,锐利的风浪轰鸣吹过,神猫几搓头发切碎在半空,整个人被风浪卷出十几米远。早早轻轻悲鸣一声,同样被卷飞,丝质光滑的衣衫被割出几道口子。
气流紊乱,滚滚风浪渐渐平息下来。
神猫恼怒地抬起头,一弯轻若无物,洁白透明的东西降落在他的鼻尖,他定睛望去,那是白色的羽毛。
他的视线凝固了,仿佛看见某种过于圣洁,不可侵犯,超出理解的事物,他的眼眸,意识,还有心,一瞬全被夺去。
风浪的中央。
酒红色光芒的起点。
她就漂浮在那,圣洁纯白的羽翼温婉地舒展,无尽的白羽纷纷扬扬,降落大地,恍若樱雪。
天使眨着淡金色无机质的眸子,纯白似雪的长发在空中娓卷,白的近乎病态肌肤没有半点光泽,蓝白的连衣裙包裹着她娇小神圣的身体,裸露的大腿倘徉着优雅的曲线,光洁的脚丫漂浮在空中。
被羽毛占据的世界中。
纯白圣洁的世界中。
少女的存在是如此的神圣,不可思议,充满压倒性的魄力。神猫被震撼住了,他抽动着干燥的喉咙,一句话都说不出。
少女朝神猫举起手,雪玉似的眼眸冷淡得没有这个世界的影子。虚化的手刃在少女掌心凝聚成形,目光触及的刹那,神猫汗毛林立,冷汗湿透后颈,他一个纵身扑向侧方,几乎同时,刃声轰鸣,音速的手刃将他背后的地面一刀两断。
地面断出一个深深的切口,尖锐的石子溅起,划过神猫侧脸,红肿的脸颊切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淤血溢出。神猫站起身,喉头“咕咕”出愤怒的低吼,脸颊抽搐狰狞,他狠狠吐出一口气,用手一指少女,咆哮道:“早早!干掉她!轰得连渣都不剩!”
五艘浮游炮快速就位,五道光束豁然射出,直直指向少女。
——呵呵。